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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老兵都是一面镜子:光影永驻英雄魂

  我和老人细细地聊着,随着他的讲述,一幅幅惊心动魄的战争场面在我眼前展开。老人还谈到有一次我军与敌军遭遇后准备转移,一个战友从后面开枪击毙了正和老人肉搏在一起的敌人,鲜血溅了他满脸……李君放在旁边一边听,一边不时地抓拍下我和老人交谈中的精彩瞬间。采访间隙,我发现他还把镜头伸向老人的小院。小院里,一棵梨花刚谢,嫩绿的枝叶带来满院阴凉。鲜艳的月季、秀丽的蔷薇、硕大的西番莲,再加上几畦青菜,整个小院是这样的美丽宁静。

  我们在刘增英家的院子里转了转,发现屋门没锁就径自推门进去,又在冰冷入骨的屋子里发现了他的瞎眼老伴儿,一会儿,住在别的院子里的儿子也过来了。老太太说起刘增英当兵打仗的事儿,竟大哭起来,念叨着:“他受了一辈子罪啊!”原来,刘增英是孤儿,最新网页游戏私服,从小跟着姥姥生活,7岁就去给人家当小长工,头上长满疥疮,瘦得不像人样儿。平山团征兵,12岁的刘增英就跑去和姥姥说:“我去当兵吧,打鬼子,能吃饱饭。”姥姥同意了。但家人送他到洪子店时已是大冬天,他没有鞋穿,也没有衣服,妗子只好用一张破包袱皮勉强包住他才送到了部队。

  刘增英后来在部队学会了吹号,成为平山团的司号员,并在战场上多次负伤。最惊险的一次,他的背包绑得太紧导致冲锋时解不开,子弹把他的背包都打烂了,身边的战友都牺牲了,他却保住了一条命。平山团南下时,他因为负伤回到家乡。他是奔着姥姥回来的,没想到姥姥已经去世了,他伤心不已又要找部队去,但平山团已去了遥远的南方。村里人给了他一块地,劝他留下来,他开始拄着拐当起了农民。退伍后的刘增英学会了拖着伤腿干农活儿,村里所有的义务工作他都参加,就这样辛苦生活了一辈子。近几年他的脑子有些不大清楚了,但当提到他牺牲的战友,特别是提到在南下途中牺牲的平山团团长陈宗尧的时候,他都会流下泪水。越来越糊涂的老人生前还常常抱着他老伴儿叫娘,这个从来没有喊过娘的孤儿,大概是想娘了……

  丰碑不朽在人间

  不过说到当年平山的参军热潮和平山团,刘梦元老人又一下精神了起来。老人还提起他很佩服的战斗英雄韩增丰,说这个韩猛子打起仗来可勇敢了,冲锋号一响就光着膀子、挥着大刀往鬼子的部队里冲,就是他们部队打得只剩一个人了也敢打。老人回忆当年他在团部的时候,老远看到韩猛子回来,就知道是打了胜仗还是败仗。韩猛子要是不骑马,自己往回跑,这一准儿是打了胜仗;要是被战士们抬回来的,就肯定是打败了。老人讲的这个细节,一下子把烈士韩增丰的性格特征刻画出来了!说到韩增丰的牺牲,老人说韩猛子在最后一次战役中本来已经突围出来了,但当他听说村里还困着十几个机关人员和群众就毫不犹豫地重返战场,不顾自己身中数弹还继续指挥战斗,最后被好几千日军包围,血洒慈河岸……讲到战友的牺牲,老兵们往往哽咽起来。此刻这位久经沙场的老战士也沉默了,眼里有了泪花。

  2014年夏天,为了满足96岁老战士王国泰的心愿,李君放开车载着老人一同前往闫庄抗战烈士墓地,看望他牺牲的223名战友。抗战期间,他和战友们都是晋察冀军区五团的。到达墓地,老人颤颤巍巍地走到每个有名字的和没名字的烈士墓前,不禁回忆起当年的情景:有几位战友的尸体因为天热在拉回来的马车上就已腐烂,王国泰和战友们把裹着蒿子草的湿毛巾捂在嘴上,一边流泪一边掩埋。

  2012年一个极冷的冬日,我和李君放准备去采访两个平山团的老战士。他前段时间刚发现,我们正要采访的王冠章老人就是平山团第一批的老战士。我们为此都很高兴。我们的车翻过一个坡岭,转入乡间小路,正向南庄村开去。忽然,一群送葬的队伍出现在眼前,白色的孝帽、彩色的花圈在冬日苍黄的山岭上十分显眼。我心里一紧,说:“该不会是王冠章老人去世了吧?”但是李君放说过一个多月前还给他拍过照片的,那时老人身体还挺硬朗,应该不会吧。抱很大的希望,我们终于到了王冠章老人的家,只见门厅前白纸黑字的七单(一种记录死者祭奠日期的纸条)赫然出现在眼前,老战士刚刚去世了!遗憾笼罩了我的内心,又晚了一步啊。我们只好采访了他的儿子。在儿子眼中,父亲不是一个军人,而是一个郎中。王冠章老人因病退伍后,几十年如一日地在村里行医。村里人不太了解他的部队生涯,但却知道他是一个随叫随到的好大夫。过年过节有人生病,他也一样出诊,甚至守在病人身边几天几夜。关于平山团的事儿,他的儿子所知甚少,只听父亲说起过,带父亲他们打仗的王震将军记性特别好,头一天他看战士们在那里站队报数,第二天碰面就能叫上他们的名字!

  出雅清苑门,上车坐在副驾驶位置,我又踏上了寻访平山团老兵的旅程。记得曾经寻访战国中山国文物的时候,我总是自己开着车,又打电话又找地图,疲惫而忙乱。寻访老兵却因为有许多平山地区的朋友们的帮助,我觉得安心多了。今天,在张志平先生的热情介绍下,我和摄影家“叶嘉先生”去寻访一位西柏坡夹峪村的抗战老兵。这位网名“叶嘉先生”的志愿者,真名叫李君放,原来在平山的一家企业工作,现在志愿为老兵们拍照。

  温暖的阳光泼洒在坡岭上,我们走在乡间小径上,柏树林芳香馥郁。记得一本书里似乎写到柏香可以入药,能治疗抑郁,不由得深吸几口。我曾多次来到西柏坡,却是第一次嗅到如此芬芳。也许以往多关注那些激动人心的誓词和伟人们的故事,忽略了这些平素之美吧。正像我读了张志平先生的西柏坡诗词,“屋内一盏明灯亮,窗外万树石榴红”“稻熟桑麻晚,芦花秋水鱼正欢”,才恍然发现这个红色圣地也有着日常的美好。

  原来,当年冲锋在晋察冀抗日前线、衣袖上常带着弹孔的革命摄影家沙飞,曾用相机记录下平山的农村青年刘汉兴等人参军入伍的整个过程。在八区队入伍大会上,英俊的刘汉兴胸戴大红花,身旁站着的正是年轻的刘梦元!这张珍贵的照片,是李君放在采访刘汉兴的弟弟时偶然发现的。知道这个消息我也兴奋不已,急忙打开沙飞的影集细细寻找,发现了沙飞写下的这样一段话:“一个年轻的新战士登台讲话。他说:‘我叫刘梦元,我是共产党员,共产党员是忠于中华民族的解放事业的,所以,我首先入伍……’”时隔70余年,这些普普通通的抗战英雄经历过的那些珍贵的瞬间早已被世界遗忘,甚至被他本人遗忘,今天又被另一位摄影家重新发现,真是了不起!就像前一阵儿,我在查阅《白求恩日记》等有关白求恩的资料时,忽然发现,日记里反复提到的“八团”(359旅718团简称)就是我要找的平山团!原来那个不远万里来到中国的加拿大共产党员就在我老家这里工作啊,白求恩就在平山团作战战场后面的小庙里创造了“世界战争救助史的奇迹”。这样的发现,让我们兴奋着、收获着,仿佛减轻了采访过程中的艰辛。

  清明又至,我想在写完这篇纪念文章后跟李君放要几张照片原图。打开他的微信朋友圈,看到他又去山里祭奠老兵了。到了晚上,估计他已经从山里回来了,我才拨通了他的电话。

  其实,拍摄耄耋老兵也有“风险”。

  老人越说越激动,最后泣不成声,哭倒在墓地的青草地上。李君放一看老人呼吸困难,急得直冒冷汗,如果老人有个三长两短该怎么向他的家人交代呢?他赶紧轻轻地把老人抱上车,直奔医院……

  结伴重访老兵

  我们走进西柏坡夹峪村的小院,采访了92岁的老战士刘梦元。老人19岁当兵,在晋察冀军区五团给政委萧锋当警卫员,现在还能记得起不少战争时期的部队生活。抗战那时候,五团承担了反“扫荡”、保卫晋察冀党政军机关等任务,大仗小仗都得打。战士们甚至一年到头只有一身衣服,一天只能吃两个混合着黑豆和高粱面的窝窝头,十几个人才分一勺盐吃。虽然生活艰苦,但五团打起仗来却毫不含糊。有一次大年三十吹响了集合号,一仗打下来牺牲了89个人……刘梦元老人又说起那些平山惨案,更觉凄凉。惨案中死一批人,乡间得瘟疫又死一大批,太惨了!

  我和李君放曾谈过采访老兵带给我们的感受,对我们而言,每一次采访都是一次心灵的洗礼。这些幸存下来的老兵们对生活没有丝毫的抱怨,他们一次次从死神的指缝间艰难爬出,比之于已经牺牲在战火中的战友们,他们只觉得幸运而充满感恩。平山团的司号手“喇叭爷”,晚年用在温塘集市上吹冲锋号的方式为贫困大学生筹集学费。大吾川里朱坊村的卢献寿,15岁参加平山团,4次立功,8次受奖。带着伤病南归后,回乡当回农民,日子过得贫苦。尽管如此,每逢交党费他都向侄子借一块钱按时上交,决不延误;每逢“七一”建党节,他都拿出党章,郑重宣誓;每逢“八一”建军节,他都拿出自己几十年前的旧军装,挂上军功章,立正,敬礼……

  老兵的军功章

  轻车熟路,他把车直接开到刘增英家门前。街上和院子里都静悄悄的,似乎没有异常。我们兴奋地推门入院,我大声喊道:“有人吗?”转眼看到李君放已经愣在那里,他黯然一指:“别喊了!看那里的七单!”我惊诧得不敢相信,仔细读了贴在墙上的七单,才得知刘增英老人已经去世半个月了!

每个老兵都是一面镜子:光影永驻英雄魂

  现在,这些老兵们的晚年生活也继续被我们用镜头和文字记录着。

  春和景明,草木葳蕤。

每个老兵都是一面镜子:光影永驻英雄魂

  王国泰

  刘梦元

  拍摄老兵多年,李君放也有过惶惑:“很多时候,我们都需要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拍摄也是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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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的情况李君放经历得很多,他开始拍摄平山抗战老兵时大约有300多人,过了两年就已经去世过半,数年下来,已经零落无几。这些生活在农村的老兵大都90多岁了,常常是李君放前脚拍完照,老人后脚就去世了。好在,他辛苦奔波,给这些老兵留下了人生最后一张有尊严的照片。

  后来,我在李君放的老兵影展中看到一位老战士站在他自己的肖像摄影作品前,深深注目,久久不肯离去,眼角湿润……那里有他的烽火青春,有他牺牲的战友,有他孤独的晚年。这张很薄很薄的照片承载着普通抗战老兵沉甸甸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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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增英的老伴儿在床上哭着讲述了他的一生,儿子在一旁边哭边劝母亲。我在床边流泪记录着,屋里冷得像冰窖,不一会儿,我的脚和腿冻得都快失去知觉了。李君放也在旁边用相机拍下了我们相对垂泪的照片。

  就像这样,李君放拍摄老兵这几年,一次次地去看望这些老兵。不仅从精神上给老兵以慰藉,过年过节还为他们送去米、面、油,或者递上一点儿钱。这份关切和惦念温暖了那些曾经被时间遗忘了的老兵。他有时还赶去参加老兵的葬礼,为老兵抬棺,拍摄老兵下葬的仪式和纸花飘零的坟头。他的照片也感染了更多的观众,带动了更多志愿者关注老兵、关爱老兵。受他的影响,仅平山县,现在就有崔志林等多位摄影家加入了拍摄老兵的队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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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年,李君放的摄影得到了越来越多的社会关注和帮助。他的作品不仅在多个展览中展出,还被中国抗日战争纪念馆等多个纪念馆收藏,荣获多种奖项。正如张志平写给他的诗句:“谁说战士已老去,丰碑不朽在人间。”我相信他拍摄的这些英雄影像,留住的这段历史,再也不会被世界遗忘。(作者:程雪莉,系石家庄市作协副主席。题区照片系沙飞拍摄的青年参军图。其余图片均系李君放摄。)

  这次,他和张志平一起去平山蛟潭庄的深山里扫墓,祭奠老革命梁银兰的第一任丈夫赵三小。梁银兰老人抗战时是村里的妇救会主任,认识了驻扎在村里的晋察冀二分区部队的战士赵三小。恋爱几年后的一个寒冬,梁银兰找到正在易县打仗的部队,和赵三小结婚。新婚次日的傍晚,赵三小就在战斗中英勇牺牲。他出生在山西,是个孤儿,家乡那边已没有亲属。新娘子梁银兰就坐在丈夫的棺木上,忍着悲痛,冒着风雪,用牛车把他运回蛟潭庄安葬。新中国成立后,梁银兰调到北京工作,70年来每逢清明都回乡上坟祭奠,从未间断。去年年底,梁银兰老人去世。

  出乎我的意料,我和李君放的谈话竟是从“针穿茉莉花”开始的。他说,你们作家都特别注重细节吧,记得《红楼梦》第38回里的一个细节就很动人:“探春和李纨、惜春立在垂柳荫中看鸥鹭。迎春又独在花荫下拿着花针穿茉莉花。”我不禁暗暗吃惊,我读《红楼梦》已有十年,还写过几篇有关《红楼梦》的文章,但对书中这个场景却不很有印象。“花针穿茉莉花”就是在用茉莉花编织的草木项链,就像我们小时候曾用红薯叶柄制作耳坠和戒指那样。李君放注意到了这位悲情少女的美丽瞬间,可见他具有很强的审美能力和艺术敏感,难怪他后来能拍出那么多动人的老兵生活照。

每个老兵都是一面镜子:光影永驻英雄魂

  王冠章

  他的一位友人汪素曾这样评价李君放的工作:“历史匆匆,返乡的平山抗战老兵当初为民族独立挺身而出,如今已风烛残年,去日无多。当年英雄花,曾为谁家怒放?而今飘零处,幸有志士捧心!和平年代的志士,用关怀温暖老兵的晚年,用行动承继他们的精神。李君放的《平山老兵》拍摄之路正是如此……从客观再现,到主观关怀,再到行动表现——一个摄影师走在人文纪实摄影和行动主义摄影的正途。”

  留下人生最后一张有尊严的照片

  每个老兵都是一面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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