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南国奇荒1943年广东大干旱》考证,1943年3月下旬,广东全省粮价大致保持在每市担600元左右(法币)。3月底,阳江县粮价首先报涨,数日内每担涨到2000元。之后,涨风迅速波及全省各地。如恩平,1942年秋收每担米为250元,到1943年5月,每担米暴涨至2400元,短短半年上涨了近9倍,到1944年3月底更涨至3500多元。有的地方,甚至涨至每担四五千元。
《斗门县志》
老干部回忆70年前往事
“一元籴米重七钱,
地里歉收,何不拿钱去买?
但饥饿让人疯狂。他就曾亲眼见到一个男人拿着一块松糕边走边吃,一个小乞丐估计是饿疯了,突然蹿出,由男人手中一把夺过,塞到嘴里。猝不及防的男子顿时暴怒,抓住这个孩子拳脚相加。那个孩子也不叫、也不嚷,“血流披面,不断地吃”,最终吃完……
“5分钱一捧”白蚬
还有竹米。这种紫红色的种子,因竹子难得开花而备显神秘,被附会为凤凰的食材。但到了灾年,人们只能和上古的神鸟抢食。采来竹米,兑入粥中凑数。现代人说竹米是“绿色食品之贵族”,BT页游,古社庆隔着70年光阴咂摸了一下:“冇味”。
死亡的记忆,较之纸面的记录更为鲜活。六月初六,母亲染上霍乱,这种几乎和饥荒伴生的可怕疾病,迅即撒手人寰。刚料理完母亲的丧事,初八上午,父亲便有了感觉,腹泻三次。穷人无钱医,只能按土方吃点光酥饼、生刺苋菜,权且疗救。晚上6点,辗转床褥之间的父亲便没了声息。
古金菊 生于1912年,古社庆之姐,解放后曾任妇女干部,1997年病逝
童谣记录当年灾情
靠海吃海,古元之母或死于此
狗肉里吃出人指甲
“三天内父母双亡”
后来才知道,这个女人以厨房有松糕为诱饵,骗那些饿得失去理智的流浪儿到后院。厨房内有一大堆沙子,女人一个不备,趁机将孩子按在沙子里活活闷死这些虚弱至极的孩子,哪儿是她的对手?结果,变出了一碗碗香喷喷的“狗肉”。
何志毅 上世纪50年代生人,珠海市地方志权威学者
县志记载,恶妇挂狗头卖人肉
田里不长,袋中无钱,赈济是指望不上的。古社庆说,当时正值日据,日本人根本不管平民的死活。那洲古氏祠堂倒是施粥,但民间慈善力量微薄,赈济范围仅止于同族幼童。
淇澳少年钟粗皮一家五口,以佃农为生。大灾一起,地里将近绝收。全靠阿爸心灵手巧,到近海打鱼、捉虾、摸蚝、捡螺、捞白蚬、抓螃蟹……三个孩子帮人看牛放鸭,一家人就这么半饥半饱,挨过灾年。
作者:过国亮 翻拍
但这是真的。 饥荒词典
《1943年广东省大旱灾研究》(贾仙茹著)
幸好还有海。
白蚬也是少年古社庆那年几乎唯一甜蜜的回忆。尽管只是白水带壳煮,但他觉得“又肥又美,我最中意”。
古元胞弟荒年离家出走
含悲欲往森罗殿,
涝过之后依然亢旱。直至立夏,滴雨未降。所有史志都写,是年严重歉收,平日粮食亩产150斤至250斤,此时只有几十斤。
文中主要人物:
曾在帛金会专司收殓的古禩结后来回忆当年饥荒最高峰时“平均一天死6个”。图为古禩结年轻时的照片。 南都记者 过国亮 翻拍
干旱继发咸害
由于当时珠海属中山县,加上不少地方为日伪所据,资料散佚,今日已难以计算1943年到底有多少珠海人死于饥荒。各类史志中大多模糊指代。如《斗门县志》中“旱咸”词条说,“民国32年,大旱……早造失收,因饥饿死的人数难以统计,有的农户全家饿死”;“大事记”中1943年记载“饿殍遍野,仅银潭村就饿死20多人,其中3户全家饿死”。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的《香山设县850年》中记载,1943年“珠海地区大旱,土地龟裂,百姓流离失所,饿死者众。仅山场乡饿死、病死和外流1900人”。次年(1944年),中山县人口下降至191489户、744700人,比1934年人数减少36%。“锐减的原因是居民避乱逃亡、被杀害、饥荒和瘟疫致死”。
你猜得没错,人吃人。
粥越来越稀;把米擂成糊,加水煮显得多些;黄瓜;蕉头(香蕉树近根部的芯);米子头,也就是如今多用来煲汤的土茯苓;山参芋(一种野果,共乐园中还有);原本用来喂猪的糠……
《南国奇荒1943年广东大干旱》(吴智文、曾俊良著)
在《1943年广东省大旱灾研究》中称,也提到了人吃人现象。包括台山、广州、新会等地,均有杀害小孩当做“果子狸肉”、“香肉”、“牛腩”等出售的记载。但如同电影《1942》一样,国民党当局对此讳莫如深。当时广东省国民政府主席李汉魂在一次公开讲话中就称,传说者“危言耸听”,他说“战国时有易子而食的说法,不过是史家形容战争残酷之词。谁谓进化至今,我神明华胄的同胞,乃有因饥饿而遂枭獍(枭,恶鸟,生而食母;獍,恶兽,生而食父,比喻狠毒之人)之不若者!”企图粉饰太平。
电影《1942》里,只是“听说”人吃人,外国记者拿出来的,只有狗吃人的照片。但在珠海,这段历史却见诸史册,知情人至今尚存。
野果米糠也作食物
据考证,1943年,珠三角地区从上年冬至(12月22日)到当年春分(3月21日),没有下过一滴雨,田里正待成熟的水稻大部分枯死。《唐家湾镇志》载,这一场持续100多天的春旱,仅下栅地区就有1万多亩禾田龟裂,因受旱而不能插种的面积约占50%。至农历四月初八,又降一场暴雨,大片农田受涝。
空腹吃白蚬多有患病
竹米
在淇澳岛,对于米价,有一首更激愤的“反诗”,由村民钟日绵(或写作钟液棉)直接写在了八角头龙王庙的墙上。诗云:
这段历史由何志毅挖掘。十多年前,着手编纂《唐家湾镇志》时,他曾采访古元的弟弟古文胜,后者今已作古。据他考证,古元的父亲古万建年轻时娶妻林氏,育有一子一女,后林氏因病去世。时值巴拿马开凿运河,他便随同乡漂洋过海去巴拿马闯世界、做杂工。几年后,用自己的积蓄在当地开了间杂货铺,并选定家乡的一个黄姓婢女续弦,随后接到国外一起生活。因思乡情切,古万建将店铺交给长子长女经营,自己携妻回那洲定居,育有三男三女,其中一个儿子名叫古源,也就是后来享誉全国的著名版画家古元。乡人敬重黄氏,不直呼其名,而是尊称“万建姐”,一家人靠巴拿马寄来的侨汇和种植蔬菜度日。
童谣里唱的“一元买米只得三钱二”,可不是虚指。
南都记者查阅典籍、请益专家、遍访幸存者,叩问当年他们驳杂的食谱,寻访他们题写“反诗”的古庙,甚至印证“人吃人”的惨剧确然发生。在史志的记载中,有关这段灾难多为区区百字。我们的寻访,就是抚摩这字字背后的斑斑血泪,召唤这句句之后的无辜冤魂。
和古元同宗的古社庆如今不记得万建姐,倒是记得古元的另外一个弟弟古文伦。他说,因为饿得实在受不了,年纪尚幼的古文伦想偷村里用来舂米的粮碓去卖,结果被守夜的更夫抓了现行,遭游街、殴打,回家又被家人责打一番。羞愤交加的他随后离家出走,从此再也没见他回到那洲。
抗战烽烟起,邮路断绝,巴拿马的侨汇也没了踪影。1940年,古万建逝世,时年72岁。1943年的旱灾中,万建姐几乎天天都到外沙一带捡拾白蚬,既喂鸭,又自用。肠胃凉薄、湿热积聚,万建姐旋即病倒。一天,在去上栅担白蚬的路上,万建姐倒毙。古文胜随后致信古元,将噩耗告知身在延安的兄长。
《广东百科全书》
5月大雨中,我们在岛上兜兜转转近一个小时,在当地人的指引下,终于在海边一个偏僻的农庄后面,找到了一个小小路口。小路向右下延伸,一路绿树掩映,走到尽头,豁然是这座狭小的龙王庙。庙中供奉着龙王和龙母,传说中司水的神祗。渔民出海祈求顺风顺水靠他们,农民祈愿风调雨顺也靠他们。
更可怕的还有年青一代的夭亡。族谱中记载的“十八世”古文颖,生于民国17年,卒于民国32年农历四月十九,时年仅16岁。“十七世”古孙章,生于光绪32年,卒于民国32年四月初三,时年39岁。
在他的描述中,钟日绵是一个颇有才气的农民。除了耕田,他还会打算盘、算命、写字、摸鱼捉虾……1957年,钟日绵病逝。后人多命途坎坷。
但唐家湾也发生过“挂狗头卖人肉”事件。知情人就是如今78岁的老干部唐达部。他婉拒了在记者面前回忆那段历史的细节,但原原本本告诉了地方志专家何志毅。
古社庆的三叔古禩结,在乡里的帛金会工作。帛金会是一种古老的民间公益组织,一户有亲人去世,全村出钱帮忙安葬。古禩结的身份类似于“仵作佬”,专司收殓。他告诉古社庆,“平均一天死6个”。令人感动的是,古禩结料理完兄嫂的丧事,二话不说,收养了侄女古金菊、侄子古社庆,而他自己还有4个子女。为了养活这个庞大的家庭,他不仅做仵作,还耕田、当更夫甚至卖鸦片……
古社庆 生于1929年,那洲第三队坑尾堡村民
这场大旱灾连同1942年河南省的大旱灾,一并被称作20世纪中国十大灾难之一。有关广东大旱的研究,在珠海本土学界似是空白。南方都市报不揣简陋,尝试用记者的纸和笔,和大家一起穿过历史的烟尘,重温这块土地的先辈们当时刻骨的饥饿、难抑的激愤、悲凉的绝望、人性的狰狞,以及挣扎的斗志、温暖的亲情……
古社庆回忆,在三天之内,先丧母、后失怙。家谱中记载,他的父亲“十六世祖禩达公”,名沾,生于清光绪19年,卒于民国32年六月初八,时年51岁;他的母亲陆氏,生于光绪23年,卒于民国32年六月初六,时年47岁。
时至今日,58岁的郑少交依然记得妈妈教给他的一首童谣。他的妈妈古金菊是古社庆的大姐。
但肚里没有油水,斋吃海鲜,湿热在体内积聚,极其容易患病。珠海著名画家古元的生母可能就死于白蚬。
这首诗收录于《唐家湾镇志》。何志毅称,为当年“忆苦思甜”时被村民忆起挖整。
70年前的今天,你现在所站的地方,可能正是一片焦土。
穷民叫喊苦连天。
但这是1943年“民国32年”《广东百科全书》在“旱灾”条目称,广东的干旱以季节性干旱为主,春旱和秋旱比较频繁。《斗门县志》载,据多年气象资料记录,平均7年一遇严重春旱。因春旱与春种同季,故此对县内中部丘陵区影响甚大,常因缺水耕作和灌溉,秧苗枯死,违误农时,致使粮食减产,甚至失收。更严重的影响是春旱必然导致三大水道口的咸潮上溯,远远超过常年咸界,含氟度增大,使到平沙、乾务、五山、白蕉等地的农田大面积遭受咸害,出现秧苗稻苗腌死,形成稻谷减产,甚至失收。
《珠海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