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帮忙下,老王的棺板、张木匠的工具,被抬到了大门外。空旷的场地上,除了一堆木头,有人在庄墙上架起了一根木杆,挑起了一盏灯泡。一团红光悬在几近凝固的空气中,既沉闷又炫目。
老王真的寻短见了。
原本可以慢悠悠完成的任务,现在得快马加鞭。张木匠的手冻麻木了,握啥啥不利索。刨床刃具上溅起来的火花都是冰冷的,刺目的。该精细的做法都得省了,怎么快就怎么来。
老王的情况越来越严重了。
老太太慌了,一骨碌爬起来喊儿子。
(文中人物系化名)
一位老妇人的哭声从小河村土房丛里挤出来,浮在夜空中,若隐若现。
老王出门拄上了拐棍,逢人总要说:“我要走了,人家叫我呢!”
“我非把你们一帮坏怂冻死不可,我死了,我也不让你们好过。”老王指着孙子,给村医骂骂咧咧。
突然,老太太惊醒了。
老王的老伴每天都在老王入睡后,自己才开始睡。半夜还要强制自己醒来好几次。
大家热热闹闹,黄土高坡村庄的一天日子就过去了。
大家不解,问:“谁叫你。”
老王变了。他和人对话总是话说一半就走了,走了一半又折回来说话。
老王自从过了60岁以后,就一直觉得自己得了病。
“他昨天到我家里来,我让他吸烟,他说不吸。我让他坐,他不坐。他就端着架子给我说,他老王死了我们张家的兄弟不要去,我们张家的兄弟死了他们王家人也一律不来。说完就走了。我感觉不对劲。”
出殡的那一天,连续多日的寒潮达到了顶点。电视上说,这次降温是2016世纪寒潮。全国范围内的普遍降温,在北方还达不到历史低温极值,但南方部分地区,低温挑战了历史同期极值纪录。
老伴觉得老王情形诡异,便跟了过去。老王走到村口,在一棵老柳树上绑绳子。老伴一眼就看明白了。赶紧叫儿子。儿子赶来时,老王已经绑好了绳套,正准备将头伸进去。
老王就躺在棚子的另一角,老王的邻居们把老王摆好以后,都悄悄溜进了里屋,有的在暖热炕,有的在烤火炉。张木匠尽管经历过好几次这样的走艺(乡间手艺人走乡串户做活),但心里还是有一些惊惧,干活的时候,不时会望向老王。
大人都提醒小孩子,看见老王要躲着走。小心挨打。神经病打死人不偿命。
只有老王的老伴还守着坟包在哭:“你个没良心的,扔下我一个,你让我咋活啊?”
老王跑到地里干活的张太行跟前,郑重地说:“我们王家弟兄死了你们张家人还是来吧,你们张家弟兄死了,我们王家的人也会来的。”
“张师傅,你快过来吧。”
“村边的那个崖够高,我跳下去绝对能死。”
4
“老王是不是神经有点不合适?”
但医生开的几大包药还是吃完了,他的病情却丝毫没有缓解。
但过了几个月,大家都觉得老王真的有问题了。
5
昨天还能骂人的一个大活人,今天说死就死了。
1
老王有病的消息很快就被村里人传开了。村里有一帮老人,成天讨论着关于老年人的话题:谁家的儿子儿媳不孝敬老人,谁家的老人得了什么病,儿子没有管等等。老王的儿子和村里所有的壮年人一样,都很担心老人生病,都惧怕老人死去。村里人传开了自己父亲生病的事,儿子不张罗看病是说不过去的。
放下手机,拉亮灯泡。张木匠睡眼朦胧地抽出被窝,他迅速被寒气包围。套上毛裤,再套上儿子穿旧的宽大牛仔裤就下了地。棉袄在椅子靠背上,也被寒气浸得冰凉。
2
老王有两个儿子,一直在二儿子王大春家里养老。重活干不了,只能干些无足轻重的活,他觉得自己不能自食其力,成了儿子的累赘。
老王碰见村民,谈论最多的就是死法。同龄人都劝老王,千万不要干傻事,好死不如赖活着,不能给人家娃娃们添麻烦。
老王的两个儿子商量了一下,决定给父亲做棺材。以备后患。
老王从此记恨老伴。老伴更加担心老王。老王一抬脚,老伴就赶紧跟上。老王拄着棍,走得快。老伴是小脚女人,得使劲赶。老伴总是监视自己,老王很生气。有一天,他朝老伴横扫一棍,打倒了。老伴连哭带骂:“你死不到好处的老怂,你折磨了我一辈子,临死了都不放过我。你要死就死个好结局,跳崖、上吊算啥本事,尽给人家儿孙们丢脸、惹臊。”
黄土地上多出了一个坟包,众人散了。
大家异口同声:“老王明明是肺心病,你干嘛说人家是神经病?”
7
有一天,老王解掉了箩筐上面的绳子,朝村口走,正好被老伴看见了。老伴问老王要干什么去,老王一言不发,径直走远了。
村里人的舆论,直接涉及颜面问题,不得不顾及。王大春找老哥商量了一下,决定让老王看看医生。
老王很失败,自杀一直不能得逞。他一直在盘算怎么走:
一家人一阵忙乱,毫不费力就发现水窖的盖子是开着的,水窖旁横卧着老王的拐棍。
年轻人觉得老王成了儿子的拖累。老年人都同情老王可怜。他们的讨论从各自立场出发,都有成堆成堆的道理。
关于“人间”(the Livings)非虚构写作平台的写作计划、题目设想、合作意向、费用协商等等,请致信:thelivings@163.com老太太回过神,才发现是在做梦。她首先想到的是老王。用手推了推身旁,是硬邦邦的被子,像一堵墙。再仔细听,没声音。出气的声音都没有。老太太再往过去摸,炕上空落落。
换掉了脚上的棉布鞋,张木匠把自家院落扔得越来越远。
老王最先发话:“给我抓一些药,我回家吃。不住院了。”(网络图)老王的儿子孙子们挤在棚子的角落里,包着被子、褥子、军大衣。张木匠恨不得把这只冒烟不发热的炉子踢出去,但心里总在期待炉子能燃起熊熊大火,就忍住了愤怒。
张木匠心想:“老王真是过分,他挑的这日子,没把自己的子孙冻死,倒是快把我冻死了!”
肺心病、精神疾患。它们结合起来摧残着老王。
老王被两个儿子送到了县城。医生检查了一下,说是肺心病,要住院治疗。老王和儿子们面面相觑。老王最先发话:“给我抓一些药,我回家吃。不住院了。”
老王失败了。
王大春便从大河村请来了张木匠。
3
老王觉得自己马上会死。
老太太说自己记得特别清楚。老王睡下后,自己死活睡不着。一直在想如果老王真的死了,自己该怎么办?尽管年轻的时候,老王不怎么抬举自己,没少打骂。但是眼下如果没有了老王,自己会更加孤单。儿孙们都懒得搭理自己,虽然老王疯疯癫癫,但好歹还能说个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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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晚,老王睡得特别晚,睡前他还吃了一颗梨子。是张太行的四儿子来看望老王时带来的梨子。
忽然有一天,村口聊天的老人堆里,张太行向众人发出了这样的疑问。
“呜呜呜,你明明睡着了,咋又跑出去了……”
黎明时分,天气奇冷。
村外的路和田地界限不明,一团模糊,辨认困难。好在路熟,张木匠凭着感觉翻过一道小河,从自己的大河村赶到了小河村。
张木匠走近一看,王大春的父亲还穿着昨天那件满是污垢的灰夹克。拉链坏了,夹克被改上了纽扣,靠近领口的地方纽扣没系,让夹克内的棉袄领挤了出来。王大春的父亲老王双臂张开,轻松自如“漂”在水面上。
张木匠被大家你一盅我一盅给灌得有点醉。他从小河村回到大河村家里时,头还晕晕乎乎的。
老王的两个儿子背了一堆药,带着父亲回到了村里。
“老汉没了。”
在小河村,张家和王家是有过节的。人民公社时期,张太行的父亲是生产大队的队长,老王的父亲是地主亲属。老王的父亲经常说一些关于阶级问题的话,被张太行的父亲举报到了公社,公社派人来核查,确有其事。公社便把老王的父亲交给了上级组织,后来挨饿时,不知什么原因,老王的父亲死在了县城里。王家从此记恨张家,是张太行的父亲搞死了王家的人。
张木匠进到里屋,隔山黄湾村的陈阴阳已经到了。他正在黄纸上写咒语。小河村的郭总理(红白事司仪)陪着阴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