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体来说，中国历史上的关羽崇拜经历了这么几个阶段：第一阶段是魏晋南北朝时期。作为一名战将，关羽在荆州和蜀地民间被盖庙祭祀。第二阶段是隋唐时期。佛教介入民间的关羽崇拜，制造关羽显灵传说，封其为护法神，而官方也将之作为诸多武将之一配享武成王庙。第三阶段是宋元时期。道教、儒家追随佛教，分别将关羽列入自己的信仰或学说体系之中，使关羽崇拜不仅仅处江湖之远，而且居庙堂之高，宋朝皇帝为关羽赐庙额，初封忠惠公，再多次封王，成“壮缪义勇武安英济王”；元朝皇帝除继续封王外，还“遣使祠其庙”，以至于全国关庙林立，遍布城乡。第四阶段是明清时期。尽管明朝官方也敬关羽如神明，祈求其护佑海疆，但并未给予特别的待遇。民间传说关羽受封“关圣帝君”，不见载于祀典，查无实据。倒是清朝十分尊崇关羽，还在关外时就已立庙祭祀，并赐庙额“义高千古”。入关后，更是沿袭明制，将关庙载入祀典，岁时致祭，并不断制造关羽显圣的故事，予以加封，从顺治九年敕封“忠义神武关圣大帝”起，一直至光绪五年，累封字数达到26字：“忠义神武灵佑仁勇威显护国保民精诚绥靖翊赞宣德关圣大帝”。君王好高髻，城中高一尺。清朝历代皇帝对关羽的垂青和抬爱，把全民的关羽崇拜推向了高潮。嘉庆初年，洪亮吉流放伊犁时，就见到当地凡有人家聚居的地方必有庙，庙必祀关羽。第五阶段是民国时期。虽然帝制不再了，但全民的关羽崇拜继续，民国三年，总统袁世凯下令将关羽和岳飞合祀武庙，凡军人宣誓大典都要在武庙举行；而民间则称关羽为玉皇大帝，把他抬上了天界最高尊神的地位。

□李志茗

◎ 李志茗，李霞曾孙，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所研究员。

李霞(1871-1938)生活于清末民国，往复京沪之间三十余年，挟艺而游，以卖画为生，与各色人等打交道，对讲义气、重然诺、有信用非常看重，自然也崇拜关羽。并且他擅长人物画，遂将关羽作为创作对象，超级变态网页私服，写入丹青中。然而，面对那么多的同类作品，且经《三国演义》一纸风行后，关羽高大、红脸、美髯、丹凤眼、卧蚕眉的形象及“平也、仓也、马也、刀也、巾袍也”与之相随的整体造型已经成为一种典范，深入人心，如何才能有所突破创新，画出自己特色，而又广为接受，李霞煞费苦心，通过钻研画理、讲究技法，重新建构了具有鲜明个人特点的关羽形象。从现有李霞所创作的不同时期的十几种关羽像来看，画中的关羽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基本没有什么变化。这说明李霞确实是精心创作关羽这个人物形象，并作为自己的一个招牌作品反复绘制，而社会大众也高度认可和接受他这个招牌作品。据福州的一位文史专家陈叔侗回忆：“记得童年时，每爱看厅堂正中高挂着的丈匹巨幅《关公像》，家中还有‘南极寿星’、‘麻姑晋酿’等中堂，以及‘四快’屏条等，都是李霞擅长的作品，总觉得不如关公像之震撼人。只见他以简括雄犷的大笔勾成衣纹轮廓，又以(豪)[毫]端勒出舒朗飘逸的眼神须眉，无不凛凛含威，深铭脑际。竟认为关公形神相貌就该这样子，甚至此后见到任何塑造雕绘的关公形象都嫌不够味，不像。”

众所周知，关羽在中国是个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人物，自古以来就受到全民崇拜，并被尊为“武圣”，风头甚至盖过有“万世师表”之称的“文圣”孔子。清人赵翼曾感慨地说：“今且南极岭表，北极寒垣，凡儿童妇女，无有不震其威灵者。香火之盛，将与天地同不朽。”的确，关羽至今仍被广泛尊奉，香火鼎盛，四时不衰。那么关羽为何会受到古往今来国人的普遍崇拜呢？毛宗岗在《读<三国志>法》中有非常精辟的揭示。他认为《三国演义》塑造了智、义、奸三个奇绝人物，关羽即为义绝：“历稽载籍，名将如云，而绝伦超群者莫如云长。青史对青灯，则极其儒雅；赤心如赤面，则极其英灵。秉烛达旦，人传其大节；单刀赴会，世服其神威。独行千里，报主之志坚；义释华容，酬恩之谊重。做事如青天白日，待人如霁月光风。心则赵抃焚香告之心，而磊落过之；意则阮籍白眼傲物之意，而严正过之：是古往今来名将中第一奇人”。因此，尽管关羽作为真实的历史人物并非完美无缺，史称他“刚而自矜，飞暴而无恩，以短取败”，但他身上所具备的忠、义、仁、礼、信、勇等品德却是中国传统社会所向往和追求的。

一

可见，关羽崇拜是中国传统社会的一个文化现象，反映了千余年来民众的心理诉求和价值取向。清代以降对关羽的崇拜臻于鼎盛，关羽受到上至帝王将相、下至普通百姓的喜爱。既然将关羽尊为武圣，奉为神明，那必然要供奉关羽像，才能够顶礼膜拜，于是便出现了许多画作和雕像。这些画像形式丰富多样，有寺庙的壁画、挂像，民间的纸马、年画、剪纸，书籍的附图、插图，还有画家创作的画像等；题材也多元多态，关羽或被刻画成帝王，或是各种行业神，或为战将，甚至儒士，不一而足。比如丁元公《关公像图》描绘的是作为武将的关羽和周仓立于云端的情形。图中，关羽人高马大，腰佩宝剑，手捻胡须，器宇轩昂；周仓相对弱小，手持青龙偃月刀陪侍在其左侧。此画构图简洁，作为背景的白云除了点明地点外，还使整个画面富有动感，宛如仙境，烘托出关羽作为战神、武圣的形象。焦秉贞三国人物册页中的“关羽像”就是儒士打扮，关羽头裹青巾，身穿圆领绿袍，手抚腰带，面色红润，略带笑意，文质彬彬，俨然一位饱学之士。清代年画《上关下财》则把关羽塑造成财神形象。关羽在民间深受欢迎，各行各业争相奉之为本行业的保护神，财神是其中一种。财神原有好几位，基本都是文人，关羽加入之后，遂有文武之分。身为武财神，关羽有被单独供奉的，也有与文财神一起被供奉的。这幅年画属于后一种。图中关羽是帝王装束，头戴冕旒冠，身着衮服，端坐龙椅上，神态安详，气象庄严。因为“关”和“官”谐音，这幅图还有官运亨通，财源广进的寓意，很讨口彩。

关羽画像的最早记载出现在《三国志·于禁传》中。据该传记，魏文帝曹丕趁于禁拜谒曹操高陵时，预先令人在陵屋中画关羽水淹七军生擒于禁事，于禁见后，羞愧发病而死。此后相传唐代吴道子、五代后蜀赵忠义等画家都画过关羽像，清代学者俞樾据此推断最迟至五代时，关羽图像已经盛行。至明清以降，关羽受到全民崇拜，其图像更为风靡，形式和题材也相当广泛。为什么在如此丰富多元的关羽图像中，李霞所创作的关羽画能够脱颖而出，占有一席之地，并得到社会各阶层的承认呢？除了前面所言在画理、技法致力外，李霞创作时还心有所系，寄情画笔，使得其关羽作品贴近实际，贴近生活，反映时代呼声和民众心理，因而能够广受欢迎，赢得时人的认可。

从清末到民国，当时的中国衰败不堪，外受列强欺凌，被称为“东亚病夫”，内则弊端丛生，政治腐败，扰攘纷争不断，民众生活于水深火热之中。李霞目睹时艰，满怀悲愤，但又无能为力，只能在画作中表现他的国家摆脱困苦、百姓生活安宁的理想。首先，他所画的关羽高大健硕，顶天立地，让人产生安全感。其次，他所画的关羽凛凛含威，刚烈神武，可以惩恶除奸、镇邪驱魔。第三，他所画的关羽饱读诗书，忧国忧民，能够扶危济困、护国佑民。第四，他所画的关羽儒雅严正，飘逸俊朗，一副胸有成竹，治大国若烹小鲜的样子。第五，他所画关羽没有帅印旌旗，也罕见大刀，寓意和平，远离战乱。

就此而言，李霞画关羽不仅仅是为了创作，而是寄托其情感，表达其关切，呼应时代需求和百姓心声，所以其关羽作品深受广大群众及名流政要的喜爱。陈衍称誉李霞所画关羽“逸趣横生”时，也指出他“平日所向往者皆古今名贤逸士”，所绘除关羽外，还有陶渊明、韩信、岳飞、苏东坡等，因此“人品高洁”。确实，画如其人，李霞因为向往古今名贤逸士，敬重他们的精神气节，所以不仅在创作中着力体现，而且立身行事也以他们为榜样。他生活的时代刚好处于日本对近代中国的侵略一步紧一步的时期。为此，他积极抗争，以自己的画艺展示爱国热情，书写抗日情怀。详情见拙文《李霞：以画艺抗日的布衣画家》(《南方都市报》2015年7月29日第13版)，这里不赘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