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确实是久经考验的老革命,党是他的一切,他的一切就都属于党。正如刘伯承说的:"离开党,像我们这些人,都不会搞出什么名堂来。"(11)罗可接受加诸在任何一个人身上、包括他自己的残暴和虐待,只要是以党和革命的名义。既革命永远神圣,毛永远正确,那么再大的委屈甚至让一个高级官员瞬间受尽凌辱直至死亡,他认为都是合理。对他来说,极左路线、个人崇拜等等都不是问题,党内民主、党员权利、生命价值等等都被可以献上革命的祭坛。无论发生多大的的悲剧,包括他个人的毁灭,都无损革命的合理与伟大。唤醒他觉悟的,只能是另外一种东西,这就是悲剧演变成喜剧,他愿意以生命献祭的革命按其惯性演变为滑稽戏。所以当他发现他曾极度鄙视的叶群也进了他一直认为神圣的党的最高机构时,他才获得从不同角度审视"文革"的可能性。
在基本肯定革命理想和政党原则的前提下,这是对中国现代悲剧所能作出的最好的自我批评。但有几点不宜混为一谈。首先,付出的代价是不是都是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那个乱伦的将军有什么理想可言?毛、林在整罗时又是为了什么理想?那些在批罗时兴高采烈的革命家们又是为了什么理想?其次,既已认准大奸大恶假至诚至爱之名在祸害人类,这里的问题就不是至诚至爱的理想本身,而在于这些奸恶。党内之所以无休无止的整肃,就在于缺乏基本的"诚爱"而太多对权位的迷恋。如果说点点不爱她的姥爷和姥姥是因为有阶级之分的话,那么在这些"无产阶级革命家们"中间,除了"爱"伟大领袖,他们之间又有过什么样的诚、爱呢?每一个人倒下,不都是群起而攻之唯恐不及?清算大奸大恶要把它们从假借的"理想"中剥离出来,而不能把帐算到至诚至爱的理想头上。
我家的门上响起小心翼翼的敲门声,门开处,黯淡的灯光下站着一个身材中等的男人。我微微有点吃惊,正待询问,一个瘦削的身影从这人的身后闪出来。一个声音说:"点点,还认识吗?是我。"
点点动情地引用了伏契克的名言:"人们啊,我爱你们,但你们要警惕啊!"要警惕什么呢?
13 林豆豆喊冤
10 理想无辜
2、关于林彪的武装政变。林立果在林彪的羽翼下组织联合舰队,试图谋杀毛泽东,但林立果不是林彪。这位统领千军万马从白山黑水一直打到天涯海角的元帅,这位深谙中共体制及毛的谋略、又有刘少奇前车之鉴的二号人物,大概不会以为凭一纸"盼照立果、宇驰同志传达的命令办"的手令就可以发动一场政变。所以点点总觉得,这整个事件中缺点什么。
连林豆豆都喊冤了,别人该怎么办?
毛林联盟从组合到解体的复杂离奇的故事,总使我这个最直接的受害者的女儿,在深夜醒来之际感到担心和害怕,我担心在我们那么匆忙地将历史分出是非的时候,是不是遗漏或忘记了什么?
以意志坚忍而论,这一代人也许是渺小,然而,堪称高大的上一代人给民族和国民带来了什么?甚至这些革命者本人也不得不忍受自己参与创设铁笼的煎熬。1971年夏,朱德在北戴河对陈毅说:"我们这些人为革命干了一辈子,现在为了顾全大局,作出这样的容忍和个人的牺牲,在国际共产主义历史上也是少有的,将来许多问题会清楚的。"(12)高大的身影包不住内在的屈辱,这个问题当然需要仔细讨论,但点点以如此丰富的经验得出这样的套话,至少从写文章的角度看,有点虎头蛇尾。
点点是在乐园中长大的,她没有经历过诸如延安整风之类的洗礼,遭逢一个革命至上的时代,她知道乐园就是革命制度,她理所当然地听从毛的号召,与爸爸划清界限。只是乐园已失之后,刘园园的话才使她想起乐园其实是她爸爸的权力。
确实,几个战争狂人、某种专制制度可能都不是最大的危险,但像罗所遭遇的这种"说你是什么,你就是什么"的制度肯定是最危险的。人们要警惕的,首先是这种制度。这种制度是罗瑞卿帮助建立起来的,它凌架于任何个人之上而把毛高高耸立起来,除了毛,任何人都可能被它碾得粉碎。当刘少奇、罗瑞卿支持毛整彭德怀时,他们其实已经为自己挖好了坟场。
点点记忆的每一节,都以弥尔顿《失乐园》中的一句话做引子。她的乐园,不仅指她刚生下来时的暖厢,也是指罗部长在南池子的大院子,更是指革命政权赋予她的种种特权和优越,以及因此而形成的她的革命体制的紧密联系。罗倒台后,南池子的院子失去了,革命也不再光辉。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在世纪末的"苍茫时分",点点也体会到深沉的人生况味,沉郁清怆。
自从三年前,'文革'开始的那个早春,我在落日前作出那个寒冷的决定:与爸爸有及一切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划界限以来,我从没有想出过走出这条思路。尽管身边发生的'文革'事件已经越来越血腥,越来越滑稽,完全像一个恐怖笑话。但是我除了让自己尽量去理解它们之外,没有作过任何别的尝试。园园的话使我如梦方醒,或者简直是汗毛倒竖!我第一次想到可以从完全不同的角度去理解所有的事情。
但普通人却需要告别这种革命。
12 要警惕什么?
11 悲剧和喜剧
"文革"中失去的乐园有许多在"文革"后又得到重建,通过子女"接班",乐园可望风景常在。点点的不幸在于罗瑞卿的复出"仅仅一年",作为罗的亲属,她当然还会有许多余荫,但显赫的罗家毕竟不会家道复初。
点点在北京协和医院学会了在对生命价值的认同,这使她习惯于"乐园"后的普通人的生活。从这个角度,她还操心着一个更大的问题。在世纪末的"苍茫时分",毛泽东、罗瑞卿这一代革命家以国人的血泪和梦想建立的王国也面临着质疑:"我们既往习惯的正确立场的根基发生了根本的动摇,20世纪发生的所有事情让许多话题已无法讨论。"但点点的态度是明确的,她以康克清对苏联巨变的焦心作结,这里并无讽刺的意义:
人间本无伊甸,点点的伊甸,其实是靠着父亲而享受的革命成果,这个革命由于走到自己的极端而自我暴露自我消解了,所以即使罗瑞卿复出不只是一年,点点"文革"前的乐园也不可能风光依旧。她或者是借父权而攫取国民的财富,像现在一些搞官倒的衙内们一样,或者是回归普遍人、也是正常人的生活。如其所述,点点走的是后一条路,诚然孤寂,诚然凄惶,却真实平静,不需要揣摸上意,不需要担心受怕。芸芸众生,就是这样安排生命的。点点的深藏的酸楚,倒是披露了革命之于革命家们的真正意义:要在孤苦的人间建立属于自己的伊甸园。
这有两个问题。在事实的层面上,只有档案解密,可以提供"九 一三"事件的的前因后果及林彪政变、叛逃的直接证据,就是把点点感到的"缺点什么"拿出来,才能对林彪做一个没有疑义的判断。在分析的层面上,毛体制彻底改变了国人的行为准则和价值秩序,"文革"更是颠倒一切,即使在混乱中被打倒的人,当时也都默许、支持、参与了浩劫的制造,过来人极少是干净的。所以不能以正常秩序下的对政治人物的判断标准来评论林彪。而且,既然毛晚年犯有严重错误,那么对毛、林的恩怨就不能以毛的是非为是非。事实上,豆豆告诉点点,林对毛的弱点及党内生活的不正常有深刻了解,豆豆1964年自杀的原因之一,就是听了林对毛的议论,一下子不能接受却又万分绝望。现在看来,在林立果他们搞的《五七一工程纪要》中,至少对"文革"的反省、对毛的批评,都已为历史证实。说小舰队是一批眼界开阔、意在矫正"文革"后果的改革派军官材料仍嫌不足,但林彪显然是一个复杂得多的人物,对他的恰当评论肯定要有一个更为广阔的历史眼光。在这个问题上,不能搞"凡是论",毛泽东不是审判林彪的最高法官。
在大会通过主席团名单的时候,毛泽东突然说:"我推举林彪同志当主席。"林彪马上惊慌地站起来大声:"伟大领袖毛主席当主席。"毛泽东又说:"林彪同志当主席,我当副主席,好不好?"林彪连连摆手说:"不好,不好,毛主席当主席,大家同意请举手。"于是,全场立即举起手来,毛泽东看见大家举手,就同意当主席,并提议林彪当副主席,周恩来当秘书长,会上一致通过。
点点和豆豆都不是当事人。20年并未使尘埃落定,但时光却使点点清醒了一些。当她把豆豆的话告诉她母亲时,郝治平的反应是:
如果说在九大上,毛、林推推让让,争着自己当副主席,要对方当主席,这就有了一个问题:"既然他们之间的类似游戏如此随便,为什么这一次就一定反过来:林彪假心假意让毛泽东当国家主席,而真心真意自己要当呢?"
罗瑞卿的觉悟却是另一种契机诱发的:
"文革"把多年来左的路线发展到极端,空前的灾难使得国人由此上溯向毛体制和思想质疑。但各人的思路不同。点点记得1970年冬天,她到刘少奇儿女家去,在一特别的气氛中,刘园园点了几支蜡烛,举起酒杯说:"今天是爸爸的生日,让我们祝爸爸平安。"点点动情了:
对不起,上一段贴了两次.现在再往下贴:
手携手,慢移流浪的脚步,告别伊甸,踏上他们孤寂的道路。
1、关于设国家主席问题。九大以后,毛反对、林彪主张设国家主席,但林从未表示自己要当国家主席。事后认定这是林彪罪状,依据是吴法宪揭发的叶群的一句话:不设国家主席,林彪往哪里摆?但叶群不是林彪,他们之间的差异也是林豆豆强调的。点点由此想到九大期间:
今天我懂得了,几个战争狂人或者某种专制制度都不是世界上的最大危险。最大的危险是隐藏在人性深处的一种状态。这种状态就是:失去尊严,回归兽性!
14 "失乐园"
瑞卿当然知道不是"擅自",是写了报告的。但是写了那么多报告,这个报告是在哪一天写的?记不清了,让秘书给查,秘书拒绝。想找一个文件都不可能了,所以完全处于一种说你是什么,你就是什么的状况。而且非要你自己承认。
点点没有就事论事,她有许多反省和总结,比如:
罗瑞卿是武人,点点却会写书。1988年春,林豆豆看了她写的《非凡的年代》后,托人转告她:点点还小,她写的很多事都是听大人说的。不久,这两个凋落家族的后人有了一次约会:
一直到坐了班房,他还在想这一切是毛主席和林彪对他产生这么深的的误会的时候,九大的消息传到了这个临时监狱。所有的犯人因此而被允许看报纸。爸爸说:"我看到叶群的名字写在中央政治局的名单里,我就想,这些人恐怕要完蛋。"说来奇怪,爸爸的恍然大悟没有因为他的裂骨折筋而发生,没有因为他被装箩筐,受到惨无人道的批斗而发生,没有因为妻离子散而发生。而当他看到庄严的党章上,党的政治局名单上出现林彪、叶群的名字的时候,他却想到这些人要完蛋了。
"窗外夜色正苍茫。"失去乐园的点点,引用了《失乐园》的一句话来表达她的无奈和隐忍:
罗、林两家是跷跷板的两极,罗跌入深渊而林跃上巅峰;林折戟沉沙而罗获得自由。度尽劫波姐妹在,相逢总是论先人,两个童年的朋友未能一笑泯恩仇,她们中间仍有障碍,豆豆两次都没有直接回答点点对林彪的疑问。尽管如此,点点不但对林彪事件另有所思,对豆豆更有理解:
灯光下,我看到一种坚定的神情在她眼睛里闪烁。我再一次想到豆豆从小在这个阴暗的家庭中表现出来的倔强性格,想到叶群和她奇特的母女关系,以及由于她的报告导致"九 一三"事件最后以机毁人亡告终。我想到这所有事件的悲剧性,再一次为豆豆竟然承担起了这一切人世间最难以忍受的痛苦而震惊。她用什么信念才能支持自己的生命?如果没有一种非她存在不可的理由,如果她不是有意无意地进入以上这种认为林彪是个爱国者,是被迫踏上叛国之路的思维的话,她早就化成灰了吧。
点点认为,在"九 一三"事件上,至少有两点遗漏了。
原这就是林豆豆,红色中国第二家庭的千金,写过《根深才能叶茂》和《爸爸叫我写文章的》的《解放军报》记者。此刻,豆豆似乎还没有从毛体制下的恐怖中走出。她向点点说明:林彪是好人,叶群是坏人,林彪是个马克思主义者的同时更是个坚定的爱国者,他是被叶群和林立果挟持出走的。点点并不接受这一评价,但她对"九 一三"事件有自己的理解:
问题在于,人为什么会失去尊严回归兽性? 点点转述她母亲的回忆,批罗时的一条罪状是"擅自大比武"。
林豆豆有没有权利喊冤?郝治平当然不是说经历过家破人亡的林豆豆本人毫无委屈,而是嘲讽林豆豆为林彪喊冤,这不只是直接受害者郝治平(林豆豆说认为林彪在得知上海会议要整罗时很难过,还流了眼泪),国人中的大多数恐怕都把林看成是元凶而非冤鬼,林豆豆的努力几乎是无望的。
无产阶级的职业家们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不惜付出自己与他人的双重代价。他们对待整个世界的坚硬决心,在一切人身上留下累累伤痕,包括在儿女们的身上。这种为信仰牺牲一切的的悲壮故事会被现代人理解和原谅吗?当然问题并不在于任何人的理解和原谅,而在于理想化的人生给世界和他人带来的到底是什么?古往今来多少大奸大恶假至诚至爱之名,猖獗盖世大行其道。这是所有真诚善良者,包括真诚善良革命者的不幸和悲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