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和“第三性”共进午餐,2016年10月摄于印度古吉拉特
拉克希米是印度最著名的一位“第三性”。在国际性少数者群体的圈子中也非常有名。她出版了自传《我是拉克希米,我是第三性》,首次作为当事人公开讲述了“第三性”的成长经历。
仪式结束三人离去的背影 2017年10月摄于孟加拉国达卡
“第三性”有一位护佑女神巴芙恰拉,形象为坐在公鸡上举着宝剑。相传,巴芙恰拉的前身是一位恰兰种姓的女子。恰兰种姓主要生活在印度的古吉拉特和拉贾斯坦地区,是一个以誓死捍卫誓言和荣誉闻名的种姓。一次,在巴芙恰拉和姐妹们出行的时候遇到了恶人,为了捍卫贞洁,她割掉了自己的乳房并自尽。临死之前,她诅咒恶人将终身不举,穿戴女性服饰并以女儿之态生活,每日向自己礼拜。巴芙恰拉死后成为女神,而后世男子气概缺乏的“第三性”们也尊崇她为自己的主要庇护者,相信每日崇拜女神可以得到保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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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加拉最没存在感的“第三性”
要知道,像拉克希米这样能和原生家庭亲密相处且公开自己恋情的“第三性”非常稀少,她一直为此努力。同很多“第三性”一样,她幼年也曾经遭受霸凌——缺乏阳刚之气的男孩被同龄男孩与成年男子性侵,这种经历在异性交流禁忌重重的南亚地区相当普遍。很多被性侵的男孩退学,加入“第三性”团体,或成为单纯的性工作者。
遥远的女神庙
唱完一曲,她们为孩子涂上菜籽油,念诵几句,吹一口气。主人家给了报酬,一个人接过钱,把纸币也放在孩子头顶说吉利话,再放到母亲头顶说几句吉利话,然后把钱揣进胸前。她们跳舞时穿的都是女式裙子,由于没有真正女性的乳房,她们或填充假体,或塞进海绵,或者干脆置之不理。她们也缺乏女性对胸部的敏感性,女式裙子胸部隆起的部分正是放钱的方便之地。
下午四点半,祈福的人们渐渐散了,“女神”们也陆陆续续回家了。我看着最老的一位在数钱,大约得到了30张100卢比、13张500卢比的钞票,合人民币900多元。我不知道这是她当天的收入还是数日来的积攒。不过,显然她们并不算很穷困。江德丽卡临走之前,用我的即时通讯软件和拉合尔的“妈妈”聊了几句。她们互相问好,非常友善。“妈妈”用印度教的方式道了“你好”和“再见”。我非常感动,曾经的大印度因为宗教而生生割裂,至今印巴依然不睦。而在“第三性”这里并不存在此类芥蒂,无论她们说自己是女神还是妓女,都是彼此的姐妹亲人。
神庙的一个侧殿中堆积着无数泥塑,都是孩子的形状。窗棂上还贴着很多孩子的照片。来许愿的人会买一尊小孩的泥塑,被“第三性”祝福之后摆在侧殿里,等有小孩之后再来还愿,把小孩的相片留在这里。“这些人都得到了男孩!”她肯定地说。“虽然也有女孩,但绝大部分都想要男孩!”
虽然代表是团体内相对活跃的人,这里的“第三性”依然要比印巴姐妹显得低调,个别人穿漂亮的裙子,大部分人穿着中性的T恤长裤或孟加拉传统裙裤。起初我担心除了简单的问候之外不通孟加拉语的我无法和她们沟通,后来发现她们大都能讲印地语。令人惊讶的是,“第三性”中会讲印地语的比例甚至高于普通孟加拉百姓。
概而言之,就是无论是身体或是气质上虽具有男性特征但男性气概较弱的一群人。这些人被认为不适宜结婚,因此大多远离社会结群而居。生存手段上,他们在结婚仪式和新生儿庆生式上跳舞祈福,得到食物和钱财;也有的衣衫褴褛,沿街串巷乞讨祝福,有点像苦行僧。另外,有一部分去势的人在宫廷中作“太监”,和我国古代的“太监”制度十分相似,不过这两种人的关联尚无文献可考。
另一部史诗《罗摩衍那》中还有一个故事。讲罗摩被流放森林之前,人们相携去向他道别。他请男女老少们都回去,但由于未提到非男非女的人,这些人便一直原地等待了罗摩十几年。回来后的罗摩非常感动,祝福了她们。这个故事也被认为是“第三性”拥有神秘祝福力量的源头。
英国殖民者进入印度之后,维多利亚时代的性别观念也随之影响了印度。无论是曾在宫廷显赫一时的“太监”还是民间的“第三性”都深为殖民者厌恶。英国艺术家、作家詹姆斯福布斯曾在描述东印度公司的日记中记载,超级变态网页私服,见到“第三性”的身体是“令人作呕”的经历。
庆生仪式,左为孩子母亲,正递钱给右边两位抱孩子祈福的“第三性”,2017年10月摄于孟加拉国达卡
侧殿中孩子的泥塑与照片,2016年摄于印度古吉拉特
江德丽卡是几个人中最年轻的,大约有四十岁。“师父”说她家最近,又大又干净,让我去看看。江德丽卡便带我穿过一条街去看她的家。走在路上,一个人力车夫向她搭讪,我突然想做个实验,便用在巴基斯坦学来的行话问江德丽卡这个人是不是她的“情人”。她听了大笑起来,问我怎么知道她们的行话。我给她看了我和拉合尔“妈妈”的照片,她很开心,初见面的拘谨一扫而光。
拉克希米的家在印度马哈拉施特拉邦的塔那市,是孟买的卫星城,整体显得有点破烂。到了所住区域的附近打听,每个人都知道她。很容易便找到一个普通的小楼,一位老妇告诉我拉克希米在隔壁。我推开门,结果看到一个面黄肌瘦的“第三性”,看到我愣在当场,她说“我是拉克希米,我没化妆。”
“第三性”的前世今生
喝过茶之后,我们回到庙里,和其余的几个人一同坐在大树下。不时有人过来摸她们的脚祈福。有人拿着一根线请她们抚摸,说过祝福的话之后把这根线拴在神庙某处;有人被她们祝福后把掌印印在神庙的墙上。一位“第三性”带我在庙里转了一圈,她要我多拍女神画像,会带来福气。
这种邻里知根知底、互帮互助的生活方式在日益加快的城市化、现代化进程中慢慢消失,更多人流向大城市寻找多样的赚钱方式,祈福式也成为一种商业化行为。虽然古老的“第三性”传统在分治后的现代印度、巴基斯坦和孟加拉依然保持着生命力,但我猜测,如同那些我们只在书本中读得到的奇风异俗一般,终有一天,它也会无可避免地在社会的高度现代化进程中消失殆尽。
在印度这片神奇的土地上,万物皆有神性。大史诗《摩诃婆罗多》中有一个故事,讲到因为掷骰子输给了敌人,主人公般度五子被迫带着妻子黑公主到森林中流放十三年。第十三年上,他们躲在毗罗吒国,隐姓埋名、乔装打扮,坚战作侍臣、怖军作厨师、无种作马夫、偕天放牛、黑公主作侍女。最特别的是阿周那,“我决心做一个太监”,“我将戴上火焰一般的耳环,梳起发辫,国王啊!取名芦苇。我将拥有女人的气质,不断讲述故事”。虽然中译本翻译为“太监”,事实上这里指的就是“第三性”。
相比拉合尔红灯区的“第三性”,她们穿着朴素,不大化妆。似乎古代传说中的神性与苦行僧的气质还保留在她们身上。我问她们去不去跳舞开派对,她们坚决地否定,说自己只在神庙中祈福,并说这个小镇上除了她们再没有其他的“第三性”,人们对她们非常尊敬。
巴芙恰拉庙非常气派,甫一进门便看到庙里的大树上挂着无数的许愿红布条。庙里常年香火不绝,来参拜的多是不孕不育而想要孩子的夫妻。巴芙恰拉虽然是男性力低下者崇拜的女神,却被认为有着保佑生殖力的神秘力量。而这神秘力量通过未婚未育的“第三性”来传递。
由于对比过于强烈,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非常懊恼,但对她的好感却是愈发增加了几分。所有的“第三性”都爱化妆,特别是其中的名人,轻易不肯以素颜示人。像拉克希米这样平时以非凡气势出现在公众面前的人,肯在不化妆的情况下和我会面,让我很感动。
巴芙恰拉女神庙在印度古吉拉特邦马赫萨纳县下辖的一个镇里。坐火车去马赫萨纳县,售票员见我是学生直接卖了二等座票,说帮我省钱。混在人群中费力地挤上火车,发现已然有大妈坐上了我的位子。在孩子的哭声、喧闹的聊天声中,我移开视线望窗外,看到铁轨旁有一只死了的骆驼,内脏已经破开,一只黑狗不停地撕咬着尸体。有不少挂在火车上的人,兴高采烈。火车晚点许久终于到站,我发现除了电动人力车之外没有别的交通工具。和车夫一通砍价,颠簸了一个多小时抵达神庙。
在达卡的最后一天,我和“第三性”三人小组去给新生儿祈福。主人家在地上摆了一个盘子,里面放上大米、番薯和土豆,一个人抱着孩子围着盘子旋转。其余二人各拿土尔基小鼓和手铃边敲边唱。虽然这仪式很有印度教风格,但她们吟唱的却是安拉保佑孩子健康。
拉克希米在拉合尔与巴基斯坦“第三性”姐妹合影,左四白衣者为拉克希米,2015年4月摄于巴基斯坦拉合尔
神庙中的“第三性”围坐树下,2016年10月摄于印度古吉拉特
达卡街头的人力车夫,2017年10月摄于孟加拉国达卡
相比人类学家坐在书斋中完成的民族志文本,他们在田野调查过程中随手记下的笔记也许能够更真实地留存“此时此刻”的经历和感受,进而引发学术性的思考。对于公众而言,阅读这些异乡故事和记忆片段也将是一场新奇而刺激的文字旅行。
法希德说这是因为大家喜欢看印度电影,而且会去印度和姐妹们“一起干活”,我一下子明白了她的意思,用行话问她是不是做性交易,她惊讶地看了我几秒钟,向其他姐妹转述了我的话,全体爆笑起来。好几个人围拢来搂着我,要合影、要翻看我手机里巴基斯坦“第三性”的照片。尽管由于内战,大多数孟加拉人仇视巴基斯坦,但她们对自己同根的姐妹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有个人用行话说,“我喜欢巴基斯坦男人,好帅啊!”引来一片哄笑。我发现“第三性”的行话在孟加拉除了个别音节与北印、巴基斯坦不同之外其余差别不大,不由再次感叹该群体文化纵横历史、跨越地域的顽强生命力。
在江德丽卡家里,她主动给我看了去势手术后留下的疤痕——她的纱丽下面什么都没有穿。看我一脸惊愕,她拍掌大笑起来,给我比了一个自己人才明白的有关性的手势。在外人面前,她们绝口不提关于性与爱欲望,特别是把自己与神庙和女神绑定在一起后,这些对俗世的渴望成了她们的羞耻与禁忌。
信号灯一亮,满街动起来的都是纤瘦如同竹竿的人力车夫。它们并非印巴常见的电动车,而是真正的人力车。在我看来,孟加拉是个略显尴尬的国家。由于人口多为穆斯林,分治时属于巴基斯坦。但作为东巴基斯坦,领土上与西巴基斯坦中间夹着印度,难以长久维持。1955年,东巴在印度帮助下独立为孟加拉。孟加拉最主要的宗教信仰依然是伊斯兰教,但很有些两边不讨好的意味,无论是性少数者群体自身的声音还是外界对她们的关注,相比印巴两国都少很多,显得存在感较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