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被无视、被废弃、被扔在某个角落里的事物,往往携有历史的体温和生活的密码。所以,本雅明把现代艺术家叫作“拾垃圾者”。记得小说里有个细节,一个被发配到济大附属医院处理医用垃圾的人,发现这是个不用怎么上班还有人送“红包”的美差,从此有了句口头禅:“一切都是垃圾,但垃圾是个好东西。”然而,说“垃圾”有价值是一回事,用“垃圾”、用一大堆“鸡毛蒜皮”去搭建一座文化大厦,却是另一回事。直观地想一想,就会觉得这简直是一系列恐怖的、无法开展的工程。当我斜靠在床头读到第四章的开头几行——“太和春煖”四个字,被风吹起了一个角。它抖动着,似乎想站起来,还要带动整张宣纸站起来。可它太软了,很快就委身于地了。它似乎有些不甘心,又抖动了起来”——突然浑身一紧,我知道,太和儒学院要黄了,而一件不可思议的文化工程要成了。在这个南方的初冬之夜,我不禁对李洱肃然起敬,并感到了几分陌生。
还是让我们对“应物”二字做点释义吧。应,有顺应、适应、响应、应对、应变、应付、照应等义。物,复杂一些:《周易·序卦》云“盈天地之间者唯万物”,指具体实物;《荀子·正名》曰“物也者大共名也”,指事物之共名;而《老子》的“道之为物,惟恍惟惚”,则将物视为道一般的客观存在。《中庸》以己、物对举,《孟子》以心、物对举,明代大儒王阳明《传习录》的“物即事”“心外无物”,干脆认为,物就是心事。
除了抽象的叙述人和叙事功能上的枢纽、通道、润滑油、消防栓、发电机,应物兄当然也是书中的一个活人,一个当事者,一个有血有肉的观察者,谦抑、宽容的倾听者。应世、应事、应人、应己,他虽然内在反应极度活跃、灵敏,甚至忍不住腹诽,但在领导面前“诺诺”,在前辈面前“弟子服其劳”,在铸下大错的学生面前发个火却“把自己吓了一跳”,几乎把该忍不该忍的一切都“忍”了,这种性格是如何形成的呢?儒学修养自是一个方面,创伤记忆则是另一个方面。“知识分子的一个臭毛病就是逞口舌之快”,为此,应物兄差一点付出惨痛代价。小说在开卷第二节就提出了一个吃紧问题:如何管住舌头又不使精神喑哑?导师、岳父乔木先生早年告诫他:“记住,除了上课,要少说话。能讲不算什么本事。善讲也不算什么功夫。孔夫子最讨厌哪些人?讨厌的就是那些话多的人。孔子最喜欢哪些人?半天放不出一个屁来的闷葫芦。颜回就是个闷葫芦。”的确,“日发千言,不损自伤”。一旦遵从师教,他的思维却变得迟钝起来,一度还陷入了恐惧:自己真的变成一个傻子了?是不是提前患上了老年痴呆症?
一切只能“退藏于密”。
老一代去的去了,未去的也已风烛残年。同辈之中,思想者文德能早逝,文德能的至交芸娘,应物兄大学时代的辅导员,人格纯正,思想如多切面晶体,由考古学而现象学、语言哲学,一路走来,现在也病故了。他们都是应物兄怀念和尊敬的友人,身上凝聚和承载着一代人的情怀与思绪。对他来讲,芸娘、文德能是作为一种时代精神历程的象征而存在的。遗憾的是,应物兄对他们的内在世界多少有点隔膜,他自己坦言,实在“没有能力描述芸娘”。
作为一部不分卷、部、回的超长篇小说,《应物兄》各色人等纷纭出没,仅给予不同篇幅描写和勾勒的鲜明形象,不下七十余位。人物遍布政、商、学、媒体、寺院、江湖、市井,但主体仍是三代学院知识分子。老一代知识分子,除了程济世,都是新中国历史实践的参与者、见证者,其中不乏“文革”时期在桃花峪蹲过牛棚的过来人。所谓中生代学人,或早或晚,都在1980年代接受了高等教育,与那个狂飙突进又难免“裸奔”的文化青春期脐带相连。晚生代则成长于改革开放时期,是全球化、互联网时代的产物。这类乎三个不同的“文化人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