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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不乡愁

2009年1月25号,我在日历上找到了当年除夕的准确日子。

喧嚣的氛围里潜伏着一个个孤寂的灵魂,它们起飞,去了诞生它们的地方。我飞到了自家的楼房里,那里热闹而又温暖。

此后,魏浩浩在和我所有的谈话中,都流露着对这种奇迹的羡慕,他希望自己有100个重大的余罪,每次押赴刑场之前,都可以利用其中一个得以续命。

魏浩浩身材矮小,人中很短,在四个月前的夏季的一天,他把女友推进了池塘,在女友泅浮上岸的时候,他用匕首刺穿了女友的手掌,第二次将其推入池塘……

“哪个讲的从广东骑摩托车到大方只要4天?没骑过车回家就不要鬼打胡!”

他一字一句,像面对普通话考级的考官,说出了那个无法令我长久记忆的地址,即使他曾与我核对了数遍,但我仍旧印象模糊。

看守所里的春节,何处不乡愁

高中没毕业,我就辍学了。

插图:东方IC

牢狱之灾降临在我刚刚成年的肩膀之上,我要附上枷锁,度过生命之中最宝贵的青春年华。

那个除夕夜,高墙之外的炮竹之声异常响闹,犯人们拥有了一顿百叶结烧肉的年夜饭。可长久寡淡的肚皮禁受不住油腻,肉香弥漫的看守所里已经有人开始排泄,那是一个充满了怪异氛围和难闻气味的日子,久积灰尘的电视机屏幕里断断续续地播报着春晚的喜庆……

新犯按照老犯的指示,通过狭小的探视孔,把在过道里打盹的外劳喊醒了。

他的寄语,我记得很清楚,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但令我影响深刻。好像我和他一样,在巨大的灾厄面前,在悔恨失去意义之后,我们的态度同样无奈又坦然。

他仍旧絮絮叨叨,我提醒他:“该写下你家乡的地址了。”

1月份的那个日子,看守所里的犯人们以诈骗的方式,把怀念春节美食的乡愁宣泄在新入监的诈骗犯身上,他们获得了同等于春节氛围里那样高分贝的笑声。

老犯们对新犯报出各自想吃的家乡菜,扬州的犯人要吃狮子头,河南的犯人点了饺子,有个上海籍犯人点了一盘黄豆芽。看守所里所有人都笑他,他反驳:“你们这些赤佬懂啥么?过年么,就是要发!”

每天,经历了两小时劳动后,犯人们都会去放风场跑步,空气中能闻见一股未及消散的硝和磷燃烧后的气味,在温暖的光线里格外浓烈。

偶尔迸发的善意,并不是第一次在罪恶的空间里出现,但每次出现都会令犯人们不安,所有人都警惕,但又有所保留。

而我亲手写好的三张贺卡,正奔波在回乡的路上,也飘荡在三个死刑犯布满血丝的眼睛里。

那栋楼房不再像怪物,像一个巨人宽阔的怀抱,任由我们这群无聊的少年在里面撒欢。

在放风时间快要结束之前,两个贵州的盗窃犯进行了一场殴斗。

新犯恐惧的眼神里流露出苦恼,战战兢兢,蹲在管教一米开外的位置,他隐约觉得管教手里的橡皮棍是因他而出现的,就像每个新入监的犯人一开始一样。

那是难得的无需劳动的日子,晴日、暖阳、加餐、纸牌和电视,节假日里对于犯人们最重要的五个元素一应俱全。

“在家里吃不下去那些东西,在外面却想吃,很奇怪吧。”

他的提议很“犯嫌”(惹人讨厌),红犯子的眼睛里已经装满了怒意,但谁都没开口说话,这样的隐忍和克制,在高等级的犯人身上很少见。

……

第二个死刑犯很快坐在我的边上,他身上镣铐的声音非常清脆,是一幅崭新的镣铐,不附带任何陈年的死亡气息。

杀死女友之前的三年,魏浩浩从未离开过苏北小镇的家乡。那是一个东濒黄海的县城,有沙滩和海,风吹进嘴里,是清苦的咸味。

初中毕业之后,我考上了一所三流高中,这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因为我这样的差生,除了职高和技校,有一丁点和大学相关的可能性,都是格外引人注目的。

“这个月,家里的晾衣杆上已经挂满了香肠。猪头和咸鱼要经常放到屋顶上去晒。”

秦晓兵是这副镣铐束缚住的第一个赴死者,他终结了情妇带给他的所有麻烦,也把自己套牢在情欲的陷阱里。

管教朝新犯厉声呵斥:“蹲到我面前来!”

“事情发生了,就不要多想了。你们保重好身体,以前我对不住的人,你们就帮我捎句对不住,原谅不原谅,我这次一下子还了……”

放风时间结束后,两个打架的犯人已经和好,也许是因为大方县的辣椒,也许是因为一段共同的返乡旅途。他们在看守所里分享了彼此初一的伙食——面筋肉丸和海带排骨汤,青紫肿胀的眼角都漾起了友善的皱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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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个死刑犯就是魏浩浩,在他之前,12月19号,第一个赴死的死刑犯被带出了1024号房。可那位犯人却神奇地利用余罪完成了自救——被关押到市看守所,获得了延长数月生命的机遇——虽然那只是另一起罪恶接受审判的期限,但对于死刑犯来说,却是宝贵的生命延续。

他叫我在卡片上写下的寄语冗长而又繁复,全是对他的父母、妻子和女儿唠唠叨叨的致歉和祝福。我尽量写下他吐出嘴唇之后的每一个语句,错误或者等待纠正的,统统记下,以至于那张贺卡所有的空白之处都挤满了我的字,再没有可写的余地。

……

地址写到一半,他又叫我划掉重写,那是一个新的地址,是他的老家,寄给他的父母。

所有的温饱的起点,都要他从这些可以燃烧的煤团里自取。父母常年在盐场工作,他很早就开始照顾自己以及驼背的奶奶。

“废话,我们大方的辣椒那是全国有名的,我家就种了六亩地的辣椒。”

这是一个令我无比紧张的月份。我无法抑制的想象着,高墙之外,所有离家的人开始准备着踏上归乡的旅途,《新闻联播》重复着热闹而拥挤的春运场景;而高墙之内,所有犯人都那么不安和无奈,在束缚中无用地挣扎,讨厌的悔罪情绪开始异常凶猛地涌动……所有的一切都让我愈发紧张。

他的父母在盐厂工作,每到临近春节,家里到处都晾满了香肠和咸鱼。一屋子咸苦的滋味,夏季来临之前,它们才能全部被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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