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每个文化产品的消费者,都流淌着渴望去陌生的文化和想象中冒险的血吧。
在印度神话中,也是如此。众神苦于生老病死之苦,与阿修罗爆发激烈争执,经梵天调停,众神同意合力搅拌大海,令大海生出长生不老的灵药苏摩,但搅拌接近尾声时,负责背负须弥山搅拌大海的巨蛇婆苏吉却忍受不了剧痛,口中喷出海量毒汁,毒害三界众生。湿婆不忍众生受苦,将毒汁吞进口中,把湿婆的脖颈烧成了青黑色。即便强如毗湿奴,也会被婆力古大仙的诅咒硬生生拉入轮回。
诗意来自对宿命的抗争。华纳神族和阿萨神族的对立,奥丁与芬利尔,索尔与耶梦加得,海姆达尔和洛基。每个人都有命中注定无法克服的对象,即便几乎所有人和物都发誓不会伤害巴德尔,依旧有槲寄生拒绝起誓(或许还有奎爷)。纵使整个世界充斥哀悼巴德尔的哭声,依旧有深居地穴的女巨人表示明确的拒绝。
故事需要异质性。在基督教文明的主流叙事之外,北欧神话成为艺术家们挖掘异教徒文化和前基督教历史痕迹的宝库。对北欧神话的热衷,是日耳曼文化共同体对祖先生活方式和精神气质的追认,是通过对不同话语的对比,从陌生感中重新获取故事和人物原型的必要手段。加拿大学者诺思罗普·弗莱在《批评的剖析》中说,神话是“文学的结构因素,因为文学总得说来是‘移位的’神话”。
如果将视野稍微放大些,就会发现北欧诸神的影子在流行文化中无处不在。1994年上映的《变相怪杰》是一部标准的金·凯瑞式的癫狂喜剧,主人公戴上神秘面具,就被赋予恶作剧能量,游戏人间。这副面具属于洛基。在此之前3年,《雷神》电影改编计划被正式提出,再往前推,洛基第一次出现在漫威漫画中,是在1949年。更遑论钟爱北欧神话的尼尔·盖曼和将基督教信仰与北欧神话汇于一炉的托尔金的“神话创作”(mythopoeia)。
宿命带来思考。骑着八条腿的神马进行野狩(wild hunt)的奥丁,也会化身戴宽边帽的老人,认真思考有限与无限的关系、创造与毁灭的意义。在《美国众神》中,星期三的思考近乎油腻中年人的社会经验,而背后是缜密的布局和极端的邪恶,这种张力始终存在于北欧神话中。一面是鼓励为了对抗最终的结局而日夜操练,直到在对手的剑下被砍成碎块,网页游戏私服,一面是对知识的极度渴望,对诗歌和艺术的推崇和尊重。奥丁化身为鹰衔来的蜜酒,不是大部分都分给诗歌之神布拉基了吗?对抗和思考,是面对终焉,从中寻求再造之道所必不可少的两种姿态。《复仇者联盟3:无限战争》中,黑豹主动打开防护罩与先锋卫大军决一死战,奇异博士放弃时间原石救回地球贤者托尼·史塔克,正是北欧神话精神的再现。何况宿命意味着相爱相杀。索尔与洛基,美队与冬兵,美队与托尼,托尼与奇异博士……总有一款适合你。
而美国又是日耳曼气质如此突出的国家。是德国人的大量迁移使科学的中心移动到了美国,也是他们的迁移影响了美国的大学制度、人文社会科学研究和审美。德裔美国人是美国人数最多的一个移民族群。无论从审美还是市场,好莱坞热衷于北欧神话题材都不是一件奇怪的事。在漫画中,索尔常常与托尼·史塔克形成对比,彰显神话与科技的根本差别,构成丰富故事内涵的异质性存在。同样的追认和移位也出现在日本流行文化中,从《我的女神》到《银河英雄传说》,日本阿宅们从来没有停止过对北欧女神们的想象。
《美国众神》中奥丁的化身,星期三先生。
诸神的死
为何北欧神话如此受流行文化创作者的青睐?
《战神》最新作里奎托斯闯进了北欧神话的世界。
北欧神话是单向的,从过去经现在到未来,一切服从于命运的安排,所以神不仅会死,还会大量地赴死。但凡对神的命运或寿命加以限制的神话体系,都很有趣。主神奥丁为了求得通晓未来的智慧,情愿倒吊在树下九天九夜,并牺牲了一只眼睛。为了神族能逆转命运,召集勇士,制定计划,却以失败告终。
宿命论
而在所有神灵必须拥抱死亡的神话传统中,北欧神话格外具有诗意。英灵殿的五百四十扇大门一起打开,无数已知晓命运安排的勇士,在诸神的带领下,与巨人和巨兽们苦战,奥丁死于芬利尔之口,索尔与耶梦加得同归于尽。尚能站立的新神会合一处,创造新的世界。这背后是因应大西洋火山链、内陆广袤阴森的原始森林和北寒带气候而形成的“乐生—乐死”的集体无意识。死亡并不可怕,战死沙场、勇于挑战的猛士会蒙受召唤,踏入英灵殿。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行动本身带有悲剧性的诗意。
我们不妨将冰岛想象成帝国边陲。在其他教区,大批诗人和剧作家在围绕基督教传说进行创作时,冰岛的诗人们用极其出色的讲故事才华深情描绘着索尔挥舞战锤的每一次敲击,洛基的每一次恶作剧,和奥丁不厌其烦的情爱故事。基于这些文本的创作,从15世纪至今从未间断过。
当诸神黄昏来临,萦绕六年的梦魇成为现实,超级英雄们迎来终焉,败给宿命,化归尘土。恰如兀尔德纺织生命线,贝露丹迪拉扯生命线,诗蔻迪剪断生命线,这就是世间万物的命运,无可更改。相信看过《复仇者联盟3:无限战争》后,不会再有影迷觉得北欧神话是小众题材了。当然,对游戏迷来说,看到《战神》中奎托斯的儿子还有另一个名字时的惊愕,已经足以让他们对北欧神话产生极大的兴趣。
这样的神是有趣的,因为他们必须要为了抵抗命运而有所行动,为了应对威胁而进行选择。相反,有些神是难以想象的。波兰诗人齐别根纽·赫伯特认真想象过希腊神阿特拉斯,即泰坦神族的擎天神。他发现阿特拉斯被放逐在想象之外,他的僵直的、沉默的受难不讨人喜欢,他唯一的行动就是肩扛重物。他最多构成一个书名——《阿特拉斯耸耸肩》,却很难成为一部剧或壁画场景的主角,如亚里士多德所说,没有行动就没有悲剧。同样,我们很难想象玉皇大帝如何有趣,他寿命极长,万劫不坏,既无个性也不行动,他拒绝被想象。若是孙悟空没有打上天庭去,对他的想象或许根本不存在。孙悟空则必须行动,他没有得到长生,必须经过试炼、摆脱困境、证得果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