输了不少钱之后,刘舟意识到,自己被线上博彩骗了。他开始买线下的足球彩票,对自己充满信心,“我是做软件的,懂数据,会看趋势,肯定不会亏”。问题是,刘舟从来不看足球,不懂球,只认识几个世界闻名的球星,偶尔和同事踢两脚。
刘兴旺吃过很多闷亏。有老板承诺付他7000元月薪,第一个月干完,却翻脸不认,只肯付4500元。他还曾在发薪日被辞退,当月工资被扣到只剩几百元。后来他得知,财务早在一个月前就开始记录他的工作失误:工具用旧了、工作服磨损了、车间内生产原料未摆放整齐、某批次产品工期超了……儿子在职场碰过的难处,刘兴旺都经历过。
30万元,这个数字太大了。
父子俩一个月一次的电话,变成间隔两三天。刘兴旺主动打过去,问工作情况,叮嘱不要熬夜。每次筹到钱,他会给儿子“报喜”,说不要担心、不要瞎想。过去在和父亲的通话中,刘舟很少主动开口,现在他偶尔也会问:“你身体怎么样了?”
路边一则贷款广告 视觉中国供图一开始赢了,接着是输。输多了,就借钱赌。
两年前,刘兴旺在武汉郊区给刘舟买了房,首付款花光了他所有积蓄,还欠着亲戚3万元。他想,还有谁能借钱?同学、亲戚、同事的名字挨个出现在脑子里,老死不相往来的人的脸也浮现到他眼前。
除了想办法赚钱帮儿子还债,这一次,他不敢再“缺席”儿子的生活。在新闻里见过太多因还不清债务选择自杀的年轻人,他最怕儿子走上这条路。
哭声混入机械车间巨大的噪声,刘兴旺心烦意乱。他没怎么听过孩子哭,忽然想起刘舟小时候生病,他和妻子不知所措,在老家的诊所和医院间辗转,娃儿在怀里哭。那种无措的感觉好像又回来了。
刘兴旺没什么爱好,他偶尔和工友打牌,或是在一周仅能休息半天的时候,到市区转转。这些消遣现在都没有了,他说每一分钱都要用来还债,日子“抠抠索索”。
但他对这个世界依然怀有信赖,就开始给所有能想到的人或部门写信,既是为了求助,“也希望挽回更多陷入深渊的年轻人和家庭”。
大专毕业时,刘舟曾被富士康录取,做技术干部,进去就是6级工人,他想都没想就拒绝了,觉得学了软件开发,应该在“有空调的写字楼”里,当一个看起来光鲜的白领。
在许多不同的地方打过工,55岁的刘兴旺不知道自己算哪里人,“就像一直在河里游泳,一辈子不能上岸”。因为儿子的事情,他不得不继续游,还能游多久,说不清。
很快,刘舟的手机收到第一笔钱到账的提醒。他回忆,那一刻自己愧疚、气恼,也稍感轻松——欠的不是小数目,但在赌的时候,网页游戏私服推荐,“脑子一热就下注了”。
这已是刘兴旺打工生涯里最好的住处。常年独自生活,他很少在具体的层面感受到亲情,但听到儿子求助,他还是毫不犹豫地作了决定,替儿子还钱。
1000元,是刘舟当时一个月的房租、一个月的饭钱,它同时相当于刘兴旺在轰鸣车间里工作30个小时、生产200个百叶窗或175个空调出风口的报酬。但在网络赌博软件里,它仅仅是四位数里最小的那个,一个轻易就能扔进去的筹码。
共享经济大热的2017年,他在一家共享单车公司工作,等大家写好软件、投产车辆,市场已经被几家大公司瓜分,没有后续投资,公司又解散了。刘舟和离职的同事们创业,做“共享家政”,自费推广和运营,见了几十个投资人,没拿到一分钱。
在武汉的共享单车公司写程序时,刘舟听说了一个叫“望京”的地方。当时老板放话:“挣了钱,所有人都搬到北京的望京去!”
在半个多世纪的人生经历中,他见识过知识实实在在改变命运的力量。刘兴旺1983年参加过高考,离大学录取分数线差8分。一同考试的同学考上了,如今在中国科学院当教授,还在他打工被骗时接济过他。刘兴旺被乡镇企业推荐做委培生,获得了大专学历。1994年南下打工时,他一个月能挣1500元“奶粉钱”,后来,他又挣出了老家小城一套60平方米的商品房和儿子读大专10万余元的学费、生活费。
真相很残酷,更残酷的是真相并不完整。努力筹款8个月后,刘兴旺得知,儿子还有一笔10万元、月息25%的欠款没有说出来。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眼中老实、胆小的儿子竟然会找上私人借贷公司,“他从小缺乏父爱,我也不信(他)有胆量到贷款公司借钱”。
直到被催偿的方式吓怕,刘舟终于和他最不愿说实话的人开了口。
在被称为“直播元年”的2016年,他写过直播软件。但他不知道公司的业务涉嫌违法,入职不满一个月,深圳的运营团队就被警方控制,公司解散,没有工资。
刘舟也说,现在才能理解父亲过去的许多叮嘱。“那都是他吃过的亏。”刘舟说,“我体会过被债务压得喘不过气的感觉,但现在他把这些都揽在自己身上。他在外面上班那么辛苦,为了把我养大,他付出了很多。道理以前我也知道,现在么,更切身体会到了。”
有一场比赛开始前,他“预感”德国队会赢,专门请了一天假,到银行用信用卡套出2万元现金,全部投注。他在电视机前守到次日凌晨3点,德国队大胜,他赢了7000元,不仅把赌球输掉的钱全部赢回来,还赚了1000多元。
此时,他的不少亲戚也接到了催收电话。他一面解释,这些电话是骗子打来的,别相信,一面寻找路边小广告的“私人借贷”,“走投无路的时候,会注意每一个能够来钱的地方”。
刘舟放弃富士康时,刘兴旺走进新的车间,直到“像毛巾拧不出水,没料了”,再赶往下一个。
刘兴旺刚开始打工的那年,中国制造业增加值为0.19万亿美元,2018年,这个数字是4万亿美元,是那时的21倍。早在2010年,中国就成为世界上制造业规模最大的国家、世界第一大出口国。中国超过1亿制造业工人每年赚回以万亿美元计的外汇。
刘兴旺听完,气得大吼:“之前反复问你有没有事情阴到我(湖北方言,指瞒着我——记者注)。到这个地步了,天大的事情都可以说了。你到底还差别人多少钱?”
眼下,这家人的处境到了最艰难的时刻。刘舟目前供职的企业,已经连续4个月没有发放工资。为了省钱,刘舟不吃早餐,也不再逛街、聚餐。工作之余,他接一些没人愿意接的小项目,虽然报酬只有一两千元,而且“性价比极低”。
刘舟开始赌博的那一年,一无所知的刘兴旺还常常因为儿子感到欣慰。过去20多年,他每个月发工资后,自己只留下几百元生活费,剩下的全都给娘儿俩过日子。儿子上班了,他偶尔给家里一两千元钱就行。那年过年时,他还和刘舟计划未来:“儿子你安心工作,我再奋斗几年,给你在武汉买房子,办个首付,我们一起慢慢还贷款。”
共苦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刘舟为化名)
25年前,他在湖北仙桃一家乡镇企业工作,每月收入100元。妻子下岗了,一家三口租住在一间屋里。刘舟经常生病,几乎每周都要去医院。他甚至信过偏方,借钱买血输给儿子。为了改善一家人的生活,刘兴旺决定去打工。
刘兴旺每个月要吃的药 受访者供图欠条接连不断落在刘兴旺肩上,他感到疲惫。“我得做好还有下一笔的心理准备。”他说,“遇到这样的事情,一个家庭就毁了啊!”
他记不得被欠了多少薪,也算不清欠别人多少钱。因为无法及时还款,他每天都会接到催收电话,还有一个自称“派出所民警”的微信好友申请。对方表示,如果再不还款,银行会到法院起诉他,“有可能坐牢”。刘舟知道做错了事,惹了麻烦,“但没想到这么快就有警方介入”,立刻慌了神。
“年轻人肯拼,还便宜,工厂老板不会讲情面,眼里只有利益。”时间长了,他习惯了这种充满危机的日子,“你无法左右老板的心,就让自己心态好。该做什么就做,该走人走人。”
刘舟也曾在工厂车间工作过。他读大一时,在苏州一家电子厂实习。每天站在流水线旁,用检测仪器扫描经过眼前的每一块电路板,如果仪器发出“嘀”声,就说明电路板有问题,要拣出来。刘舟左右两边的同事负责检查电路板的其他位置。
接触赌博后的8个月时间,刘舟估算,总共输掉约15万元。这个年轻人从不记账,借来的钱,他随手就申请分24期或36期还,透支未来两三年的全部收入。按照他的计划,自己的收入扣掉生活开销,刚刚够还这些钱。
儿子15岁那年,父亲打工的工厂请来一位“专家”,给员工讲“子女教育”。刘兴旺至今记得,那位专家说,小孩在10岁前跟着母亲长大没问题,但10岁后,一定要有父亲介入。“我们这些打工的,哪个不是生存不下去才出来了?”他苦笑,“说实话,我们这个阶层的人,能有饭吃,能活命,就不错了,讲不了那么多。”
上一顿团年饭,父子俩在餐桌上大吵一架,积压的情绪倾泻而出。两人都气得一天没吃饭,但话说开了,他们都觉得,那是父子之间最能互相理解的时候。
刘兴旺讲述这一切时,一场台风刚刚登陆。作为车间主任,他要组织同事守护好工厂,却突然接到妻子哭着打来的电话,只说和儿子在家吵架后离家出走了,却不说原因。刘兴旺急了,又给儿子打电话。
刘舟最初的隐瞒是因为不信任,在他看来,父亲根本不懂他。
银行、网络平台、民间机构、同学朋友,刘舟都借遍了。不过一年时间,他的“信用清单”布满孔洞。
刘兴旺楼上的邻居也患有冠心病,今年元宵节夜里突然离世,刘兴旺听到,楼上哭声持续了整整一夜。但他没有选择,只能吃药硬扛。他守着生病的秘密,怕老板知道了辞掉自己。支撑不住的时候,他托亲戚在公益平台上筹了几千元善款。
“那个地方你去过吗?很繁华吧?”刘舟询问着,“我去过一次北京,参加亲戚婚礼,很快就结束了,连天安门都没看到。”现在他不想那么多了,只想公司稳定,发工资就行。
他不能理解,为什么收入不稳定的刘舟仅凭一张身份证,就能从各种途径借出超过50万元。他也不能理解,自己和儿子通过诚实劳动,为什么就没法稳稳当当地按劳取酬。
在福建福清一家铝合金工厂,55岁的刘兴旺是车间主任,需要待在一线盯生产。他住在企业提供的宿舍里,屋里有一张床,没有衣柜和餐桌,水壶、碗筷、衣物等就摆在几张塑料椅上。
刘舟至今不知道父亲一个月能挣多少钱。已经还上的30万元,相当于刘兴旺不吃不喝打工5年的收入。
互相关心的几句结束,通话就会陷入沉默。刘兴旺引起话题,叮嘱刘舟不要再赌,不要再借钱,多读书才能有稳定的工作。
这一次,他又为儿子扛下了所有债务。他说不出亲情、家庭意味着什么,只觉得“这是父亲必须要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