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皓峰:洪先生是我们这一代人青春记忆里很重要的一部分,我们这代人成长的时候,还是闭路电视和盗版录像带,模模糊糊,半梦半醒之间,接触了香港电影。洪先生早期其实是一个文艺片的演员,是胡金铨大师《侠女》里面的反角,也是《侠女》的武指之一,这个电影一个月看一遍,连着看20年也不会生厌。洪先生的动作设计吸收了日本武术和中国京剧视觉编排的方式,很奇妙,编排方式是京剧,具体打斗动作、握刀方式是实战标举系统,三个东西融合在一起。
后来到了70年代末,80年代初,香港电影大爆发,洪先生完成了一个香港类型片多样化,用武打片方式融入好莱坞电影的窃贼电影、间谍电影,融入了疯狂喜剧,这是一个很奇特的尝试。到了90年代的时候,香港电影创新了视觉,洪金宝先生的动作设计和剪接技巧,得到了一个纯形式化的大爆发。
徐皓峰:好莱坞电影其实遵循的是基督教的价值观,讲故事的方式,遵循的是欧洲神话那种跌宕起伏,所以我觉得中国电影里,价值观应该输出很明确,什么是道?不是道家,而是儒家。儒家这些概念对于我们这代的大陆人来说已经陌生了,是被我们抛弃掉的,大家没有想到这个东西可以造成完全不同的电影时间,中国电影早期除了武打片之外,中国人自己还发明了一种类型片,叫做社会问题电影。不管社会上发生什么情况,以传统的儒家道德衡量现在的中国社会。这个对意大利电影都有影响,我到罗马的时候,意大利影评人跟我讲的。中国电影一开始的时候承担了向世界输出不同价值观的情况。所以我也希望,我们能把这个东西找出来,重新作用于电影。
主持人:洪大哥戏班学戏出身,徐老师之前学过武?
洪金宝:对,被戏剧化了,当时大家还是小孩子,纯良,不敢做大的动作,我比他们大一点。后来我就跟他们说:“要有这种事情,你们上,我在后面看着。”
提问一:我高三的时候看了《逝去的武林》,一直想辍学学咏春。我看了《师父》过后,遵从规矩的人面临着规矩崩坏的时代,感觉您的作品里好像构建的都是那种比较讲规矩的江湖,现在面临的社会是一个规矩崩坏的时代吗?规矩对现实意义和对武侠电影意义有什么不同?遵从规矩应该到哪种程度?
提问环节
洪金宝:我的经验,在学校里练功,不是练一种功夫,我们什么武都练,身手走臂闪打都有。我不是黑手,但是打架次数比较多,十三四岁就开始在外面打架。那个时候我们在戏班剃光头,香港有的人,平常见到光头就喊倒霉,认为会输钱。对我们小孩子,就会吐痰,说“光头仔走开”,有的还过去打小孩。他们回来哭,我就会带着人去打,我十三四岁打的都是十九二十岁的。以前在梨园有游乐场,11点唱完戏,坐巴士回学校,为了省几毛钱,我们六个人上车,说是一家人,开巴士的伙计一看哪来那么多光头仔,要我们买票,他讲了一句粗话。让我们买票可以,但是他不能讲粗话,怎么样?打回去。我一个人打,其他五个坐着看,最后把大人打到半路逃跑了。我们是马路大战打出来的经验。大家对持对打,有一个空间控制,打得多就会有这种经验,当然我说这些不是叫你们去打架。
主持人:洪大哥的灵幻功夫系列,对我影响非常大。进入到现代,用新题材,或者新的角色包装,应该是怎么样的一个动作设计?
徐皓峰遗憾洪夫人不演戏了
主持人:对于动作片现在的状况,两位怎么看?
洪金宝:动作要配合到人物的思想行为,不能只是打,两个人配合不到的话,观众就感觉好像脱节,但是如果这个动作跟这个人物突然在一瞬间抓住了观众,观众都要动手了,抓住这个时刻。
徐皓峰:像洪先生说的,其实功夫电影中间已经死了几次,徐克新武侠出来之前,武侠电影已经没落很多年,我们之前有过起死回生之术,新时代不要着急,一定能找出方法。
徐皓峰:《东方秃鹰》太好看了,姓高的女演员,武功好,长得漂亮,那时我希望多看她的几部电影,后来一找,没了,原因是成为洪导演的夫人,为这位杰出的女演员抱不平。
苏联的格斗术基本功,从这开始,这是经过我自己认真研究得出来的,但是一看《我的特工爷爷》预告片,我五雷轰顶,因为预告片里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匕首的游身动作。作为导演,平时积攒各种可能资料以求创新,可是最恐惧的是,你准备了半天,发现别人已经抢先了。
五官和衣冠都呈弱势情况之下,怎么能够完成视觉上的强者形象,就是行为方式。所以我们以后再拍武打片,要挖掘这样一些东西。
徐皓峰:洪大哥是敢于尝鲜的人,洪大哥拍的第一个代表作是《败家仔》,接着是《叶问》1和2。我去年的时候拍了《师父》,所以我等于步洪大哥后尘,晚了二三十年拍咏春,拍完之后,下一步怎么做?搜集全世界资料,世界上有名的特工是以色列特工,现在追踪考证,苏联的特工格斗技术来自民国的中国人。中国民间的格斗基本功概念叫游身,不是绕着敌人转来转去,是以前老辈中国人的生存技巧,南北方都有游身术,网页游戏私服推荐,训练方法一样,匕首冲着你胸膛扎过来,孩子本能没有余地的时候,躯干可以一转。这样即便刀进了你的肉,因为你一转,扎不中你的要害,被人发现了晕死过去,还可以活过来。这是中国武术的典型特征。
看了洪金宝新片的预告片 徐皓峰就“五雷轰顶”
徐皓峰:大哥我问一个问题,我非常喜欢您的《夏日复兴》,当时给我带来无穷乐趣,而且展示了您导群戏的功力,结尾时,杀手来了,先是成龙,说“我不行了”,后是元彪,晕了,只剩下洪金宝大哥一人面对杀手,这是不是就是您这段坐公车的经历?
洪金宝:其实每种功夫、每家武术都有这种潜能可以拍出来,形意拳跟八卦掌有一点相似,跟太极也有一点相似,我对太极很有兴趣,我不懂太极,但我也拍过太极,可那只是娱乐片,没有到什么深入的地方。我要想了解太极,它的力从何来,每次看到太极都是慢的。练空手道的要打沙包,干什么?练力,练手腕,手腕要有力,要不然攻击对方的时候,一拳打上去,会伤到自己的手腕。练太极不练这些,可是很多太极老先生给我示范,一下子就能让人飞出去,我不懂,我没有机会学,可是我很想学,学了之后,我就会拍一部跟太极有关的电影,太极不是每个人站着就能比划,了解后才敢拍,不了解不敢拍。
徐皓峰:您这样说,我内心平静了。我看《我的特工爷爷》预告片,里边有几个洪先生走过铁桥镜头,给我感觉您想演戏,并不想打。
洪金宝:其实没有,我很开放,我问她愿意嫁给我做太太?还是愿意继续拍电影?拍电影的话,我们就不要做夫妻。我当然希望太太能够在我身边,将来有小孩,她照顾什么的。她如果做了我的太太,拍文艺片、爱情片,没有关系,如果拍动作片,我不可能叫她拼命,骑摩托车,差点被大卡车撞死。你不再忍心叫她尽量去表演的话,就浪费了她,所以我问她喜欢哪样,她说“喜欢做你太太呀”。
徐皓峰:求之不得。太好了。
洪金宝:对不起,对不起。
提问四:问一下洪先生,咏春和形意拳,是贴身短板拳种,如何在电影中呈现出冲击力?
洪金宝:对动作片有一些厌倦不太喜欢或者什么,都是一个过渡,这个情况不是现在发生的,香港很多年前就有了这种情况。中国现在还是有很大的机会,很多空间可以拍好动作片的。我们本身有很多资源,只是制作单位需要下多一点功夫。
从影50多年,与成龙、元彪、元华、元秋等皆出自香港著名“七小福”的洪金宝,绝对是香港功夫片的“一代宗师”,导演、武术设计、演员、监制,样样做得生龙活虎,由其导演并主演的《我的特工爷爷》将于4月1日上映,67岁的洪金宝说自己上一次又导又演又设计动作,已经是1995年的事了,导演也有20年没做过了。徐皓峰从文学(《逝去的武林》)跨入编剧(《一代宗师》)再到导演电影《师父》,也在武学江湖中独树一帜。《师父》去年赢得的口碑,也让其旧作《箭士柳白猿》有了上映机会,影片将于3月11日公映。3月3日晚,腾讯电影沙龙邀请洪金宝、徐皓峰,与主持人魏君子一起,在中国传媒大学与大学生一起“网页游戏私服江湖”。
徐皓峰:我们现在拍电影有一点枯,从民族电影角度上来讲,现在民族电影失去了民族服装。很难想象中国演员到好莱坞,穿着西装在白人形象系统里,能够让人觉得是强者。在视觉上就不占优,他觉得你并非强者,就不会有大量人看你的戏。相反有一些保留着自己的服装和形象的民族,它的电影在世界系统里却能够站住。比如日本、哈萨克斯坦,拍一个电影,可以流通世界。因为人的眼睛追随强者,不会追随弱者,一个是五官,另外一个是衣冠。哪怕五官没有白种人挺拔,但是衣冠强。清末的时候,中国官员跟英国商人谈判的时候,中国人占优,衣冠可以胜过五官,黑泽明电影里可以验证这一点。
徐皓峰:不知道这个合适不合适,洪先生出身于戏班,在追求美的时候他的动作设计里依然有非常凶狠的东西,所以我们青年时代,对洪先生评价,说洪金宝手黑。现在我们提戏班,以为戏班武生就是学京剧,其实不是。因为以前戏班子都要行走江湖。以前习武叫把式,唱戏叫戏子,有句话说“三年的把式,打不过当年的戏子”,什么原因?习武的人,头几年稍微一练,身上阳气有变化,老师就让你睡觉,所以正常习武特别懒,每天练两个小时,老吃老喝养着你。但是戏班子学武,我看到的记录是习两个武,一个是武生,另外就是江湖黑手。以前习武生,要练京剧武生,练江湖黑手打架。我是十二三岁的小孩,可以对付二三十岁流氓,遇到事能打。戏班练武怎么习?一天到晚不让你睡觉,正常练武的人,尽量赶着你睡觉。戏班子练完这个练那个,反而把小孩体能激发出来,比正经练武的要快两年。
洪金宝:我一直想演戏,不想打,打太累,每个人都希望我打,像我拍《龙的心》,拍了一半,老板告诉我,洪导演,你能不能起来打?所以我也希望徐导演将来有什么戏我可以演的,让我演演戏。
徐皓峰:实在不敢承认这个事情。
提问二:我觉得现在的中国华语动作电影确实到了一个低谷,现在电影市场这么火,问一下中国动作电影,要坚守什么?比如武士道精神,徐克、胡金铨先生坚持中国传统的侠义精神。现在是创新时代,您觉得应该坚守什么样的内在灵魂的东西、精神的东西?
徐皓峰:《逝去的武林》是我二姥爷90多岁,当时我30多岁做的事情,那是凭着尚且年轻的兴趣,把资料留下来。所以作者有的时候对自己的作品成型之后,反而把自己吓一跳。现在我40出头了,看我30几岁的作品,我发现我得重新理解。所以我觉得到我拍《逝去的武林》,可能要等我到洪先生这个年纪,年龄感不一样之后,再有新的感触,这个作品才能拍,现在觉得还是离我当时的心境有点太近。一个导演离自己心仪的东西太亲近,往往不敢拍。
提问三:问一下徐导演,有没有意向把您二姥爷李仲轩老先生的人生拍成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