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义兴、母亲和6岁多的妹妹，悄悄摸到三灶草塘湾。此前，他们“在山上一直挨了四十多天，熬不住了”，决定冒险出走。

　　“哎”，忆起往事，李义兴长叹道。而像李义兴母亲这样的情况，在当时的澳门却放眼皆是。1942年，澳门这个弹丸小岛承载了太多生灵的逝去。澳门出版的多本书皆载称，1942年，澳门创下一日收尸400余具的纪录。澳葡当局卫生队每天沿街收尸后，将一批批尸体运至氹仔的北安坟场，埋葬到挖好的长十余丈、宽两三丈的坑内。因此，北安坟场又被称为“万人坑”。

　　策划、统筹：任伟 温冲 蒋乐进

　　1938年，李义兴到澳门后不久，即由政府安排回中山县，“到各个村子里吃难民饭”。至1940年，李义兴的足迹已留在前山、翠微、三乡等地，“吃了两年的难民饭”。

　　本回撰文：本报记者 洪储闻

　　打开通往记忆的大门，李义兴的思绪便如潮水般涌过来。他的讲述，是从1937年日本人入侵三灶开始的“我讲的，都是我亲眼看到或亲身经历过的”。

　　史料

　　日军三灶机场建成 三千劳工被残杀

　　1941年6月，珠海全境沦陷，半年后，香港亦入日军虎口，澳门真正成为尚未沦落的中立孤岛，更大规模的难民涌来，由此进入澳门历史上的“风潮时期”。

　　1941年的大角岑生已年过六旬。为了发动太平洋战争及入侵南洋各国，他来到中国进行实地考察，先后到达南京、武汉、上海、广州等地，下一站，便是海南岛。据称，他将在那里组建南洋联合舰队，并亲自出任司令。

　　但正因如此，日军开始了疯狂的报复。在抢修完三灶机场后，日军于5月28日至6月8日，密集出动飞机，对广州进行地毯式轰炸。《珠海历史回眸》史载称，此阶段日军的轰炸，“仅广州就被炸死近万人，伤不计其数”。

　　中午时分，他正在家中做饭。一股日本兵突袭而来，将全村男女老少驱赶至村旁 的 小 河边。

　　当文天祥的千古绝唱仍在伶仃洋上空回荡时，1941年，裕仁天皇的爱将大角岑生也到了伶仃洋上空，他没留下任何的一句话，便随他乘坐的专机一起陨落伶仃洋，成为日军侵华期间在华丧命的日本海军最高级将领。而他随机携带的机密文件则使日军入侵南洋各国的野心昭然于世。

　　遗憾的是，中国透露的日军阴谋“南进”、发动太平洋战争的消息，并未引起美国等的重视，否则，半年后的“珍珠港”事件，或许可以规避。

　　村长答道：“在家的都来了，在农田里的，也都回来了。”

　　日军到来的速度很快。李义兴的印象里，在日军飞机密集出现数个月后，给他一生带来诸多灾难的日军开始入侵三灶。

　　这段讲述，最为民众知晓和熟悉，并一直沿继流传。与此同时亦有不少与之相左的描述：1941年的《四邑民国日报》，以《敌机一架在中山县境坠落》为题进行还原：“时春雾迷蒙，由上空俯视，殊不易见，乃降低飞行，离地不满千尺”，在中山县属第八区(今斗门区)境内时，与大树相撞，“当堂坠落”。60余年后出版的《珠海历史回眸》和《广东党史》2005年第6期署名钟华的文章也都强调了“遇雾触山机毁人亡”的情节。

　　存疑

　　机密文件暴露日军侵南洋野心

　　2009年 和平年代：告诉人们那些苦难历史

　　1937年，日军的飞机开始密集出现在珠海上空。

　　李义兴的灾难开始了，更确切地说，三灶人民及珠海人民的灾难开始了。

　　从大屠杀中逃脱：“前面的尸体把我压倒，我没有中枪”

　　1942年 亲历澳门大饥荒

　　由于专题采编过程中参阅文献、给予帮助的单位众多，难以单篇罗列完毕，编者将分期连续注明。

1942年，澳门，难民接受同善堂施粥。

　　参阅文献：《珠海市文物志》珠海市文物管理委员会编 广东人民出版社 1994年

　　那到底有多少和李义兴一样的难民涌入澳门呢？《澳门历史新说》里提到，1936年，澳门人口只有12万。而到了1939年9月，澳门政府调查的数据显示，澳门人口已增至24万余人，足足增加了一倍。尤其是1938年，日军加大对广州的轰炸力度后，从广州及珠海等地逃到澳门的难民达到4万余人。而在10月广州沦陷后，每天从珠海逃到澳门的难民数以千计。

　　日军想要可以驯服的绵羊，可是，从进入三灶的那一刻起，他们便遭遇到持续不绝的反抗与反侵略。

　　两个多月后，即1938年2月17日，600多名日军从莲塘湾登陆，再次侵占三灶岛。

　　1938年农历三月十三

　　大角岑生遇难后，当时中国诸多报纸以“中山我军击落敌机一架”进行报道，称大角岑生的飞机在途经伶仃洋上空时遇到旋风，而飞机引擎此时发生故障，不得不返航。在返航经过中山县大赤坎时，被中国军队第12集团军挺进第3纵队发现，中国官兵用轻、重机枪对飞机进行射击。大角岑生的专机被多发子弹击中，失去控制，坠落在黄杨山。

　　为了乡亲的安危“母亲一狠心，把三岁多的妹妹掐死了”，触及1938年至1942年的回忆时，已83岁的李义兴之前轻松自在的表情荡然无存，继而泛起泪花，甚至抽泣不止。

　　1938年农历三月十四，谁也不曾料到，当黑夜过去天色亮起后，新的屠杀又来了。这一次，李义兴离鬼门关仅有一步之遥。

　　1938年农历三月十三前后，日军炮制三灶大屠杀，遇难村民达两千多人，为日军侵粤期间最大规模的屠杀。为逃离日军虎口，广东各地大批难民经珠海涌向澳门。1942年，因日伪操控交通和运粮，国内之米和洋米无法进入，致澳门米价暴涨，遭遇大饥荒，数以万计的民众活活饿死。

　　标签

　　这一天，天气晴好。早晨7时许，一队约30人的日军已到了李义兴的村子里。日军向村长下命令，他们要发放良民证，所有村民必须返回村子，此后查到无良民证者将直接抓入监狱。

　　李义兴在1937年便亲眼目睹了三灶当时的一些有钱人家，通过各种关系花钱逃到澳门“没钱的人，就没办法喽”。

　　前面的妇女倒下了，李义兴也倒下了，但他却发现自己居然还活着。由于“身材矮小”，“前面的尸体把我压倒在地，我并没有中枪”。

　　一阵枪响“砰砰砰”。

　　原来，知晓乡亲们遭受日军的折磨，外面的三灶华侨便出钱，雇请当地渔民将逃难的人运到澳门“有多少运多少”。

　　然而这趟旅程未能抵达终点，这位日本海军的所谓“骄子”，注定再无法叫嚣战争了。

抗战时期，镜湖医院收容战争难童。(翻拍自《抗战时期的澳门》 澳门文化局澳门博物馆出版 2001年)

　　是时，从中心村到海澄村，必须爬山而行，“九转十八弯”。由于每队只有一名日军押队，无法完全顾及队伍头尾，一名20多岁的男青年便借此偷偷挣脱绳子逃跑。他悄悄躲在山边，看到先前的队伍，被日军带到一个坑边。

　　“母亲逃难澳门后，自己砍柴搭了个棚，和妹妹住在一起，平常以卖柴为生。”而李义兴当时是学徒，住在鞋店里，那3年进出都不方便，所以，与母亲见面也不易。但突然有一日，舅舅前来告诉他：“你母亲饿死了。”

　　李义兴正在山坡上放牛，听到消息后，便将牛系在树上，一路小跑回了村。回到集合地乡公所(今中心村一带，彼时曾设立中心乡)时，那里已是熙熙攘攘，人声嘈杂。

　　《珠海历史回眸》里称，1937年12月4日上午8时，“400多日军从高栏岛分乘舰艇两艘、电船10多艘扑向三灶岛；一架飞机绕岛低飞散发传单，扬言登陆演习”。是日10时，日军在三灶岛莲塘湾上岸，占领三灶岛，并迅即开展测绘等任务。然而，由于作战任务有所调整，是月底，日军撤出三灶。

走过苦难岁月的李义兴老人依然硬朗。 本报记者 洪储闻 摄

　　专题翻拍图片版权归原作者(机构)，未经其许可不得转载。因采编工作繁杂，未能一一联络图片作者，盼与本报联系稿酬事宜。

　　“我所讲的，都是我亲眼看到的或亲身经历过的。”他说，他只是想告诉人们，那些过去充满苦难的历史。

　　1938年农历三月十三，12岁的李义兴，遭遇了一生中最灰暗的日子。

　　李义兴所走的途径，是当年三灶人民逃难澳门的一种重要方式。事实上，从1937年日军首度入侵珠海开始，南粤渐入日军虎口，便陆续有广东各地难民及学校转往澳门。

　　小船不大，约能容下十人。天刚黑时，李义兴等便出发了。但为了能绕开在海面上巡逻的日本军舰，小船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本来只需两个钟的路程”，可到了次日天快拂晓，李义兴和家人才到达澳门，去寻澳门的舅舅投靠。

　　71年前，他刚12岁，正是孩童天真无忧之时，然而，却正是从那时开始，他的记忆里留下了黑暗、恐怖的阴影：他的大家庭，算上爷爷奶奶共有10个人，其中，“有6个人在日本人的大屠杀中死去”。在逃往澳门的过程中，小妹也死了。1942年澳门大饥荒，“母亲因为饥饿，也过世了”。直至日本人投降，他才慢慢过上安定平和的生活

　　“人全部回来了没？”日军的翻译问村长。

　　讲述者：李义兴，1926年11月出生于现珠海市斗门区三灶镇中心村。

　　专题摄影、翻拍：本报记者 梁清 谭伟山 蒋乐进 实习生 孙俊斌（除署名外）

　　2月7日，日军出动千余人，入侵斗门，意欲抢回大角岑生等人的尸体及机密文件，并与前来阻击的中国部队发生了激烈战斗。《珠海历史回眸》记载了当时八区抗日游击大队和广游二支队第一大队分别在月坑村北松山和风流桥阻击日军的情形。如今已81岁的斗门离休老干部陈达，从1941年底便进入陈中坚的抗日游击队里。虽没有亲历风流桥阻击战，但谈及这次战斗，他仍娓娓道来：大角岑生撞机后，陈中坚部队里的林兴华，迅速从驻地月坑赶往大赤坎，与广游二支队的冯扬武会面，在风流桥一带对日军进行阻击，最终迫使日军绕道进黄杨山收拾残骸。

　　支持单位：广东省委党史研究室、广东省档案局(馆)、澳门特区政府文化局历史档案馆、珠海市委党史研究室、市志办、珠海市档案馆

　　[旁白：没有一组明确的数字告诉我们，在这场大饥荒中，到底有多少人死亡。澳门博物馆出版的《抗战时期的澳门》载称，“据当时统计资料，澳门的死亡人口一直急升，一九四零年死亡人口已达一万二千八百五十人，一九四一年为一万零八百四十四个，到一九四二年更高达一万六千六百零八人。”而到了战后的1946年，澳门死亡人口为约两千。]

　　河边，李义兴和村里的妇女被日军分成数排。他清楚地记得自己的眼前，是日军的枪。他开始感到恐惧。

　　大屠杀开始：村子里的男人几乎都被杀死了

　　日军将10个男人分成一组，用绳子串在一起，并绑上手，由一名日军押队，向海澄村进发。而妇女和小孩，则被日军关在村子里。

　　“先是用木棍打人的头，一脚踢到坑里。后来干脆用机关枪扫射。”男青年目睹了一切，并跑回村子，向乡亲们报告，“赶紧逃难吧”。李义兴还听到他说，“押到那里的男人，全都被日本人杀死了。”而李义兴的父亲等人，正是因此殒命。

　　[旁白：1937年，BT页游，中日战争爆发后，葡萄牙即宣布澳门“中立”，并一直延续到中日战争结束。据非官方说法，日葡间达成秘密协议，葡萄牙对居住在巴西的数十万日本侨民进行保护，而日本则不得进攻葡属地澳门及帝汶。这样的特殊地位，也为后来中国共产党通过澳门转移革命人士、促进革命发展，提供了相应的便利。随着战火在南粤蔓延，生灵涂炭，黎民受难，澳门便成了一块“世外桃源”，尽管实际上它已落入日本人的手中。]

　　“又杀人啦”，李义兴心里一惊。

　　1938年2月，600多名日军从莲塘湾登陆，再次侵占三灶岛。1938年6月，三灶机场正式修建，历时11个月完工。而在机场完工后，三千余位中国及外籍劳工，被日军就地杀害。

　　

　　战争狂人殒命伶仃洋

　　1942年前的澳门，虽然人口大增，但由于当时中山县(包括今属珠海地境)尚未全部沦陷，且水路还通，国内之米仍能大量供给，澳门的粮食供给还算充足。但随着珠海、香港沦陷，澳门周边交通几乎全被日军所控制，陆、海运米之途中断，国内之米及洋米无从运入，又逢日军及汉奸操纵运粮，澳门米价暴涨，黑市米价高达1斤4元。而是时，一般工人的月工资约为30元。

　　特约审稿：叶文益(中共广东省委党史研究室副主任 研究员)

　　李义兴记得，当时，诸多华侨出资奖励乡亲们杀掉日军，日军在三灶也屡屡遭到偷袭。在他看来，三灶大屠杀，与日军报复心渐盛不无关系。

　　李义兴现居澳门，但他仍时不时回到三灶，在他最熟悉的土地上理发、逛街、和村民们吹水。

　　如今，他已鬓发斑白，穿行于三灶的街道里，也许没有谁会知道，这个老人和他的亲人所遭受和亲历的苦难。但他的记忆显然并没有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消逝，依然如此清晰明确。

　　注：“珠海”一词是新中国成立后才有的正式地理称谓，历史上珠澳两地称谓与边界均有变化，专题措辞表述中“珠澳”泛指今澳门特区与珠海市地理范畴。

　　[旁白：日军在三灶的大屠杀，是日军侵粤期间最惨烈的大屠杀。由卢俊松、杨昌全执笔的《关于“万人坟”的情况》里提到，农历三月十二，日军首先扑向了三灶鱼弄村。日军挖下一个三丈多宽、七尺多深的大坑，于下午6时许，把群众五个一串、十个一排地拉到坑边，用铁丝网围住，日军用两挺机枪疯狂扫射，共惨杀三灶村民386人。农历三月十三，日军更是烧毁上表、草塘等36个村庄，三千余间房屋。农历三月十四，日军又在草塘沙岗、莲塘等地大屠杀，遇难村民达两千多人。]

　　1938年农历约四月底

　　1938年农历三月十四

　　“不是好事啊”，年幼的李义兴从日军的诡异举动上，已察觉到一丝大难临头的异样。

　　更令李义兴想不到和难过的是，和他一同逃难在澳门的母亲也饿死了。

　　然而，不论是因何而撞机，大角岑生的一生，已就此在异国他乡结束，而撞机事件，又在随后引发了一场激烈的战斗。

　　主笔：蒋乐进

　　【第十六回】◎三灶

　　史料载称，1941年2月5日晨，大角岑生和日本海军少将须贺彦次郎，日本海军有名的“中国通”一同上了飞机，并携带“南洋联合舰队官司令部”等机密文件，从广州到海南岛。而飞机却在斗门黄杨山坠毁，机上10人(包括机组成员4人)遇难。

　　1942年，李义兴的主食，“最开始还有番薯，外加一点玉米。可后来渐渐地，连番薯都没了，只好吃猪糠。咽不下去，就拿杯水，不咀嚼，往口里咽下去。”这年初，萧瑟寒风中，饿得动弹不了的诸多难民斜躺在街上“好多人直接饿死在大街上”。

　　1938年农历约四月底，夜色已经笼罩，天空一片漆黑。

　　[旁白：珠海是日军入侵华南的第一站。1937年盛夏7月，日本人首先把侵略的矛头直指荷包岛。是时，拥有航母、巡洋舰的日军第五舰队由台湾西下，进入唐家湾与九洲洋附近海面，于此进行长达十余天的演习。次月9日，日本海军陆战队400多人抢占荷包岛，并在岛上架设帐篷休整。]

　　2月6日，中国军队在坠机现场有重大发现———“南洋联合舰队长官司令部”等多种文件。这些日军机密文件迅即被送往国民政府第七战区司令部。而据当时的中国军事专家分析显示，这些机密文件透露，日军即将发动太平洋战争。

　　《抗战时期的澳门》 澳门文化局澳门博物馆出版 2001年

　　日军还没走，李义兴在死人堆里“动都不敢动”。待听到外面渐渐没了动静，他这才连忙爬起往家中赶去。

　　1938年，日军三灶大屠杀时，他侥幸逃生。逃往澳门后，他被国民政府送回中山县，“吃了两年难民饭”。1941年，珠海全境沦陷后，他再次逃往澳门，遭遇1942年澳门史上罕见的大饥荒。现今，李义兴长居澳门，偶返珠海，并在半年内接受了本报两次采访。

　　特别鸣谢：珠海市委宣传部等单位主办之“珠海、澳门与近代中西文化交流”学术研讨会

　　大角岑生，日本裕仁天皇最受宠的大臣、海军大将，极力主张扩大对外侵略战争。除了辉煌的战绩和平步青云的升迁之路，大角岑生更是以一言“即便日本国民只能喝稀饭，也要扩建海军”而闻名于世。